（下）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苏轼《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前情回顾

　　丈夫卫平是我心目中的白马王子。他高大帅气，不仅对我关怀备至，还毫无怨言地照顾我的家人。我们家接二连三地出事，弟弟蹲监狱，父亲罹患癌症，他都时刻陪伴在我身边，默默地为我分担苦痛……　

　　小便池里的泡沫

　　卫平是个极度节俭的人。每天清晨，我很早起来上厕所，他为了少冲一次马桶水，也跟着起来小便。就是在那一汪全是泡沫的尿里，我发现了他的病。

　　那天，我看到他小便里的泡沫久久不退，做护理出身的我，一下子就警觉起来，这是蛋白尿！我马上取了些尿液，送到单位化验。化验结果出来了，卫平患了肾病综合征。

　　治疗方法是吃激素缓解症状。卫平知道后很沮丧，那天中午，我们在江滨公园休息散步。他突然脸色沉重地对我说：“我们离婚吧，我这样会拖累你一辈子的。”

　　我只对他说了两句话，就把他离婚的念头打消了；“我们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我生病了，你会离开我吗？你做不到的，我也做不到。”

　　就这样，卫平吃了半年的激素，不幸的是，他的骨骼坏死了。这是吃激素的副作用，微乎其微的概率，被他撞上了。他没有办法走路，辞掉工作，在家休养，每天靠扶着椅子挪动，或是两只手支撑在墙壁上，慢慢地移动。那段时间，女儿刚好放暑假，就照顾爸爸。

　　一点点小病小痛，卫平从来都不吭声，那几天，他对我说：“上厕所真的很痛很痛，一动就痛，每天咬着牙过日子。”我明白那是真的痛。

　　即便是忍着剧痛，他还是为我和女儿做饭。他知道我工作辛苦，想尽可能地帮我分担家务，哪怕只是倒洗澡水、洗碗。

　　一个男子汉被巨大的疼痛折磨得直不起腰，却还总是记挂着妻子和女儿。我心里很难过，想尽一切办法，为他寻医问药，停了激素，用了中药西药，还用了各种新疗法。一个月后，他终于不疼了。

　　然而，他的腿瘸了，必须拄着拐杖才能走路……

　　带病照顾母亲

　　卫平的毛病，坚持吃中药调理，总算稳定下来，可是内在的隐痛，只有自己才知道。

　　我们三口之家去坐公交车，女儿灵巧，先上车抢位子，给爸爸坐。车上的乘客向卫平投来异样的目光。也许只是随意的一瞥，但他要面子，受不了这样鄙夷的目光，从此不坐公交车，又不舍得打的，只骑自行车。

　　１９９４年，卫平的母亲患了肠癌，患病的她只想吃儿子做的饭菜。于是，每天，卫平骑自行车从江东到海曙，做完饭，再骑回家。酷暑炎炎，看着他汗流浃背的样子，我真的心疼，又不能说什么。

　　有段时间，他的病情有反复，我劝他不要这样辛劳，好好在家休息。他不听，说自己的命是母亲给的，就算是还给她，他也愿意。

　　就这样，卫平的身体，终究吃不消了。２０００年，发了几天高烧后，他得了尿毒症，肾功能衰竭。

　　他一直等着女儿

　　尿毒症患者，无法排尿，必须一星期做几次血透，毒素才能从血液中排出。做完血透，卫平的精神就特别好，跟正常人没什么区别。

　　那段时间，女儿在医院实习，他还特意跑去看女儿的工作环境。同事们看到他笑容满面的样子，都夸他气色好。

　　其实我知道，患了尿毒症，日子不长了。

　　那一天，跟往常一样。早上，吃完他做的早饭，看着他躺在床上看书，我便安心地上班去了。中午１１点，我给一个病人打针。我是个老护士了，打针这样的事情，早就熟稔于心。可是那天，我心神不定，一连扎了三次都没有找准脉。病人开始埋怨，我预感到不好的事情发生，赶紧把针拔出，招呼其他护士打针。

　　结婚这么多年来，我跟卫平的关系实在是太近太近了，以至于很多次，我们都有心灵感应。

　　我赶紧换好衣服回家。走到门口，我像以前那样说了句“亲爱的，我回来啦”，我们两个人之间，从谈恋爱开始就喜欢互称“亲爱的”，这一叫就是２０年。

　　可是，没有人应我。

　　脱鞋的时候，我看到边上卫生间地板上有呕吐物。我知道，这是尿毒症的反应，血液里排不出的毒素，刺激到肠胃，引起呕吐。

　　进了门，阳台上也有呕吐物，还有卧室里地板上也有。卫平直直地躺在床上，已经叫唤不应了。我赶紧拨打１２０。救护车上，我看到心电图显示有波动，知道他还活着。

　　医生说，他的血液已经冲破脑动脉，即便抢救过来也是植物人了。

　　没等医生说完，我说我愿意，哪怕他是植物人，我也愿意一直服侍他！快点抢救！其实，他那个时候已经不行了，他在等着女儿。我知道当人有一种信念的时候，还可以撑一会儿。

　　女儿赶到后，趴在病床前，叫了一声“爸爸”。卫平的眼珠子转动了几下，便撒手去了。

　　我能感觉到他对这个世界最后的留恋。他是个有很强责任感的男人，他最想做的事情就是照顾好妻子和女儿，可是他没做到，他根本不想走。

　　他走了，尽管这个结果，我已经有十年的心理准备，尽管作为医护人员的我，看过太多的生老病死。然而，对于他的离去，直到１１年后的今天，我依然无法释怀。

　　他是多好的一个人啊！所有与他接触过的人，没有一个说他不好的。我多么想带他周游世界，跟他一起做很多浪漫的事情。可是，我们结婚后的大部分时光，都在病房里度过，不是照顾家人，就是照顾我们自己。人生太短暂了。

　　每天给他写信

　　如今，床头的摆设，桌上的杯子，地上的拖鞋，还是保持着原来的样子。我始终觉得，这个世界有另一个时空，他在那个时空看着我，他没有离开我。

　　他走以后，我开始每天在电脑里给他写信。以前他休养在家的时候，喜欢在电脑上玩游戏、上网，键盘上还存留着他手指的气味。

　　信的开头，还是那句肉麻的“亲爱的”。

　　“亲爱的，我退休了，终于可以跟你一起天天在家休息了。”

　　“亲爱的，我明天要去越南旅游了，你赶紧收拾行李，跟我一起出发吧！我记得你以前说过想吃那里的绿豆糕。”

　　“亲爱的，我昨晚梦到你了，你还是那么高大帅气，可是我已经变成老太婆喽！”

　　……

　　我们的女儿长大了，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女儿很像我，对恋爱的事不肯将就，也不会轻易动心。她在寻找那个只愿意跟她滔滔不绝的人，就像卫平对我一样。我懂她，不会催促她。等她找到那个对的人，她就会跟我一样，爱一辈子，幸福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