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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日,山东淄博沂源县杓峪村,杜深忠在地上蘸水写毛笔字,他说门口阳光照进来的一块地方,就是他的“宣纸”。 |
杜深忠,60岁,山东淄博市沂源县杓峪村农民,纪录片《乡村里的中国》的灵魂人物。 纪录片摄制组在这个村子扎根373天,以24节气为节点,记录了一个村庄一年的变化,反映农民身上的信念和遇到的挫折,以及困难中的坚持。该纪录片夺得9个大奖,并即将在国内公映。 杜深忠高中毕业,参过军,当过村支书。他喜好书法,却只能用有一米阳光的屋前地面作“宣纸”;他向往琵琶琴音,却总是被妻子训斥“摆弄那些能当饭吃?”;他希望走出农田,外出打工5年,累掉了13颗牙。 他说自己是农民中的另类,对土地没有一点情感,但在拍摄者看来,他是因为太爱土地,不能也没法离开。 杜深忠出名了。他只是扮演了自己。在《乡村里的中国》这部纪录片里。 他是山东淄博一位普通的农民。他觉得自己是农村的文化人,有着执拗的精神世界。 他认为自己被困在了农村。 这种反差成为纪录片里一个个高潮。 纪录片点映后,来看杜深忠的人拿他自己的话说,“浩浩荡荡”。 被邀请参加电影节,大领导到他家,见了世面,开了眼。 平凡的农民人生终于有了不平凡的地方。 观众们为杜深忠叹息。纪录片总导演焦波说,再精妙的演技也比不上杜深忠那种来自农民内心深处的真实。 “触电” 诗意的农民 【镜头】杜深忠打开门,蹲在阴影里,把阳光照到屋门一步远的空地留出来,用毛笔蘸着水写书法。一幅字写完,他歪头看着,等着水渍慢慢变干。 “太阳亮光从门口照进来一块地方,在我眼里就是一张很好的宣纸。” 这句话深深地打动了焦波。 杜深忠经常会打开门,把屋里门前的地面擦干净,随着四季变化,这宣纸跟着太阳长长短短。 宣纸对杜深忠家来说,是奢侈品。 每年村里很多家都找他写对联,他练了几十年毛笔字,“落笔成章”。 看到“宣纸”上的《道德经》时,焦波心里一震,眼前这农民“对美的感受太敏锐了”。 这是焦波选择杜深忠的原因之一。 焦波觉得,杜深忠就像自己父亲在农村的位置,是个文化人,但一生都没有走出来,“我如果没从农村走出来,我也是杜深忠。” 在村里呆了373天,焦波在杜深忠身上完成了命题作文。 2012年元旦,焦波接到国家电影局的题目———《乡村里的中国》:通过记录一个村庄一年的变化和风情,反映出农民身上的信念和遇到的挫折,更重要的是困难中的坚持。 焦波选择了自己家乡的一个村庄。杜深忠最终成了片子里的魂。 听说要拍自己家,杜深忠心里打鼓,“我不会是反面典型吧?”杜深忠看看自家的灰墙土瓦,笑着摇头,“焦老师是文化人,但一点不嫌弃我的破房子。”“破房子”是1978年盖的,墙上的土坯掉了大半,窗户上糊着纸。 杜深忠这一年活在镜头里。吃饭时被拍、下地时被拍、吵架时也被拍。 他有着农民自己的考量。 一次焦波跟拍杜深忠参加族人葬礼,杜深忠指着一座坟对焦波说,那就是俺爹俺娘的坟。“老人在这里,我太不恭敬了。”焦波跪下,对坟磕了三个头。这一跪,杜深忠对焦波交了心。 纪录片拍完了,杜深忠这样评价焦波和这个片子。他摸了摸胸口,“焦老师走进来了”。 他说这个片子,没有一个镜头是摆拍,没有一句话是提前教的,包括“和俺媳妇打嘴仗”。 电影节上,主持人问杜深忠的妻子张兆珍,你俩现在还打嘴仗吗? “以前吵架吵得比这还凶呢”。 从广州回来,张兆珍纳闷,拍了那么多画面,用到电影里的咋都是吵架呢。 杜深忠还是他惯有的怒其不争的表情:你懂啥。 追求 琵琶梦 【镜头】堂屋里,杜深忠拨弄着借来的二胡,感叹,“以后咱要是有条件了,也弄张琵琶玩玩。”洗着土豆的张兆珍侧过脸,“可别琵琶了,儿子都上大二了,还要买笔记本电脑呢,得多少钱。” 村里人说杜深忠有文化,他听了把身子挺老直,光笑不说话。 他喜欢别人把自己看成文化人。 杜深忠有个琵琶梦。“有了琵琶这辈子都没遗憾了”。他最早听琵琶曲,是村里广播放的《春江花月夜》,“简直是天籁之音,听着就浑身舒坦。”一直就想有一把琵琶。 电影里,他背着张兆珍,求村里的音乐老师杜庆言带他去县里买,690元,回家怕妻子心疼,撒谎说花了490,后来说漏了嘴,妻子大怒。 “他成天鼓捣这些,能当饭吃?能当衣穿?”过了一年多,提起琵琶,张兆珍还是生气,他过日子心里没数。 杜深忠理直气壮,人活着不能光想吃饭,精神也要“吃饭”。 提到精神,他会有种你们都不懂的落寞,尤其是面对经常打击他的老婆时。 杜深忠曾经也以为自己有机会离开农村,去拥抱他的“精神世界”。他一直认为真正有社会价值的不是种地,是“文学与音乐”。 杜深忠喜欢文学,年轻时看《林海雪原》、《野火春风斗古城》、《青春之歌》,那时山里书少,只能借书传阅,借来的《苦菜花》,书页早被掐头去尾丢掉了好多,剩下的部分用铁丝穿着,杜深忠看完了心里舒坦。 他自己也写作,把写好的文章给乡里的老师,老师看了说好,帮他投稿,但没有一篇文章被印成铅字。 不甘心,他参加了鲁迅文学院的函授课和培训班,已经记不准是一九八几年的夏天,培训班组织学员到北京听讲座,通知了700多学员,结果来了四五千人。 在“文学热”的年代,一场讲座挤进这么多文学青年,让杜深忠觉得难有“出头之日”,读完了作家王蒙的《切莫拥挤在文学小道上》,他的文学梦破灭了。 如今一想,他也平静了,“还是没那能力。” 妻子张兆珍有一次说,你有那么多报纸,那么多书,有啥用。 说完这话,张兆珍面对着镜头,又说,“杜深忠越有文化,我越跟他吵,我再不跟他吵,在这家里我就一点地位都没有了。” 这对夫妻也有妇唱夫随的时候。 大年初一,村里开联欢会,杜深忠抱着琵琶上台了,为张兆珍唱的《沂蒙山小调》伴奏。 生存 还不完的贷款 【镜头】忙了一年,杜家收了2000多公斤苹果,只挣了不到1万元,一口白酒下肚,杜深忠说,农民太苦,付出十分收获也得不到三分回报;村民笑了,“今年盼着明年好,明年裤子改棉袄。” 张兆珍埋怨丈夫不会干农活,不中用。杜深忠听了也不反驳。 苹果刚长出来要套袋,村民张光爱说,杜深忠两口子也套不过她一个人,“他俩每天最多套1000个袋,我能套4000个。” 每年收苹果,杜深忠都不满意。他说假农药假化肥坑死人,去年本来能打5000多公斤果子,结果买到了假农药,喷完果树叶子黄了大半,最后只收了2000多公斤,“挣了不到1万元。”杜深忠痛心疾首,连百家讲坛都不看了。 在农村结了婚才能分地,杜深忠35岁才结婚,得到的两亩地都是村里分剩下的,土壤不好,90多棵苹果树长得也孬,村支书张自恩说,每年杜家收果子都比别人少。 他显然心思不在此。家里种的玉米被獾拱了。张兆珍恨恨地骂着,杜深忠却严肃地说,獾是国家三类保护动物,“吃点玉米就吃点玉米吧”。 买到假农药的不止杜深忠。“他就是不爱下地”,村民说,喜欢文化没有错,但连肚子都填不饱,文化能顶啥,杜深忠听了懒得理,追求的东西不一样。 杜深忠觉得,农村里总是在争吵,就是缺少一种培养,一种教化,他和焦波说,“这些人的素质就是坐上航天飞机提高也快不了。” 焦波的理解是,在农村,杜深忠看不起别人,但别人对他不会干农活这一点也会瞧不起,这让他很痛苦。 精神无法让他有更好的物质生活。 杜深忠的儿子杜海龙在聊城的大学读电子商务,每年学费5000多元。这笔钱压得杜深忠喘不过气,直到现在,杜家还没还上20年前欠下的几百元高利贷,如今转到银行里已变成2000多元。 张兆珍说,供两孩子上学都掏空了家底,因为交不上70元钱的学杂费,女儿上到初二就退学,后来去滨州一家工厂打工、结婚,日子才好过些。 电影火了,杜深忠的生活并没变化,欠的2000多元钱现在也没还上,他也不在乎。 进城 打工掉了13颗牙 【镜头】同村的张自军死了,在贵州的工地,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回乡下葬那天,幼子指着墓穴问爷爷,“那是俺爸爸的家吗?”“对了,这是你爸爸的家。”“门口怎么这么小啊?”“不小,这里头很宽敞。” 杜深忠也曾想着打工改变生活。 他打工好多年,在滨州给铁路沿线刻站牌,先在打磨好的石牌上描好字,再用钻头刻下站名,老板夸他刻得好,他听着高兴,沿铁路线刻老长,干完活讨不回钱,杜深忠拒绝老板再次邀请。 杜深忠至今气不过,“这毕竟是手艺,你有本事再找别人,看还能找着刻得这么好的吗?” 提到打工的这段经历,杜深忠总是充满怒气———就是拿着人肉换猪肉吃,农民百分之八十以上都是被逼着出去的。 他有隐隐的痛,早年到莱州帮别人收玉米,收完玉米又要去工地上打工,累得两年掉了13颗牙,现在一张嘴牙床之间还豁着一条缝,疼得睡不着,他也舍不得换,“换一口牙要2000多元,真贵。”听说喝酒缓解牙疼,他每天喝一顿白酒,有时喝上个小半斤,就不觉得疼了。 杜深忠是全村唯一一个每天看新闻联播的人,他说上面的政策都挺好,可到了下面就变味,最后吃亏的全是农民。 同村的张自军死了,留下个还没上学的儿子。杜深忠感慨农民离家打工的辛酸,但他还是和儿子杜海龙说,为什么这么苦还要出去,就因为土地给予的太少了。 杜海龙也进退两难,虽然在城里生活,终究还是融不进去,不熟悉城市里的游戏规则;可出来久了,又不了解农村里的人情世故,“就像在两个点之间飘着。” 杜深忠也觉察到了父子之间的距离感:他爱看新闻和报纸,儿子爱看球赛和选秀节目;他爱弹琵琶,儿子说“琵琶哪有吉他好听?”爷俩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少,每次通电话也聊不上两句。 杜深忠觉得儿子不算走出去,但走回来也不现实,“他连农活都不会”。 儿子为什么融不进去?杜深忠说,农村人和城里人就是有区别,“城里人有思想,农村人没有思想。” 认知 土地给予的太少了 【镜头】杜深忠对儿子杜海龙说,“都说农民对土地有感情,实际上我对这个土地就没有一点感情。咱就是没有办法,无奈。” 一次,在地里,杜深忠说,焦老师,你把摄像机和录音笔都关了吧,我跟你说说心里话。 那是杜深忠第一次跟焦波说,他对土地没感情。 焦波说,杜深忠清楚这些想法有悖于传统认识,怕说出来引起非议,但他认为镜头是神圣的,又想说出最真实的想法。焦波鼓励他,这想法说出来不丢人。 “他太明白了,在传统认识里,农民不爱土地能行吗?”在焦波看来,杜深忠是对土地太有感情,才会对它失望。树贩子把村里的百年柿子树贩运到城里搞绿化,杜深忠痛心疾首,“剜大腿上的肉贴脸上”。 焦波说,杜深忠心中有一个理想的乡村标准。 杜深忠认为,对土地付出应该有相应的回报。村民应该讲道理,崇尚文化。 这些标准更合乎他自己的认知,但却不切实际。 焦波说,杜深忠说不爱是因为对土地还抱着希望,只是理想和现实之间的差距,让内心有了埋怨,总要有一个可以抱怨的东西。 杜深忠常常埋怨,他说农民就是一群羊,赶到哪走到哪,自己也是羊,被赶了一辈子。他教育儿子杜海龙,说自己失败了一辈子,失败的教训比成功的经验还说明问题。 杜深忠一直放不下曾经没发表的2万字文章,文章叫《地魂》,写一对山村里的父子,结尾处,父亲终于成功让儿子离开土地进了城,可走到半路儿子又回来了。 为什么又回来了? 根在这。 据《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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