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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国剑在办公室办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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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江永,湘南边陲小县。 熊国剑在这里生活了51年,从中学代课老师到乡镇副镇长、县委机关报记者,再到交通局副局长,在外人看来,可谓步步高升。可已当官十多年的熊国剑不这么认为。“我一开始对官场就没有一点兴趣,就是没办法,无奈。”他的这种无奈,在发声与沉默之间的转变尤为明显。 他曾批评身处的官场,十多年前江永当地大量舆论监督报道,几乎都出自他的笔下,有人称他为“熊大侠”。 再后来,对监督失望的他决意收笔,做冷眼旁观者。如果不是这次“举报风波”,他原本打算继续保持沉默,直至老去。风波源自2013年3月的一篇网帖,这封举报信,让包括前后两任县委书记在内的6名官员被免职,有人怀疑熊国剑是举报者。 对于一封“正义”的举报信,熊国剑却需要找媒体,希望再度发声来“自证清白”,莫名其妙地被牵涉其中让他困惑。这种困惑,或许能折射出基层官场某种异变的色彩。 卷进漩涡的“举报人” 51岁的熊国剑一度想离开江永,这个官员始终想和这里脱离。这种想法曾遭到朋友的劝阻。熊国剑最终选择留下。但如今,他越发觉得周围的环境让他不安。 最严重的“危机”出现在去年4月,以前在乡镇工作的一个老同事约熊国剑吃饭,拐弯抹角地提醒他“不要搞这个得罪人的事情”。 2013年9月,一位曾经共事多年的干部突然问他:“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还在这里?当心有人来弄你。” 他追问何事,对方又闪烁其词,这让熊国剑疑惑。类似的反馈越来越多时,熊国剑明白,他被卷进了一个漩涡。 漩涡源自一封举报信,题为《江永县一批县官弄虚作假违法乱纪安排自己的子女》。去年3月,它出现在湖南省红网上。信中揭发:6名在任的江永县级领导干部,为子女伪造在外地工作的档案,之后将其调回江永的行政或事业单位工作,以规避本应参加的统一招考。 那桩举报在红网悬挂了将近8个月,十分醒目。但直至媒体跟踪报道之后,包括先后两任县委书记在内的6名官员才被免职。小县城官场地震,但官员们关注的焦点不是以权谋私的丑闻,而是“内鬼是谁”。 网帖中,6名县里官员及子女姓名,伪造档案的外地任职单位、子女现在江永的供职单位都写得清楚,很多人猜测,举报者“就是圈里人”。 一时间,官员们相互猜忌,熊国剑是最大的“嫌疑人”。有当地官员甚至对他直言:你得罪了整个官场。 连上网发帖都不会的熊国剑为自己辩解着,但他转而又说,“就算做了又怎样?这件事不该做吗?” 也有官员朋友纷纷替他“脱罪”:肯定不是老熊做的,他如果想做,绝不会匿名。 违规招人事件查处后,有官员同情那些被免职者:“处理得也太重了些。”但在熊国剑看来,里边的人已经难得有一个正常的思维,对错是非的观念全都变了形状。 熊国剑认为,自己的这种思维,让他在圈子里成了别人眼中的异类。 “成也文章,败也文章” 被善意提醒后,威胁不期而至。江永县公安局的警员黄海记得,去年4月,熊国剑曾跟他讲述,接到了一个来自邻县江华的陌生电话,一名男子语气凶狠:“有人要出钱买你的手和脚。” 这些威胁的根源要追溯到他年轻时的“快意恩仇”。上世纪90年代末,他是当地县委机关报《江永报》的编辑,年轻气盛,对当时官员的“胡来”异常敏感。 其中一个监督对象,是当时的桃川镇党委书记李连勇。1997年,李连勇率领40余名镇干部,把该镇水美村24户村民30余亩长势喜人的秧苗统统拔掉,原因是江永要建“中国香柚之乡”,推行稻田改种香柚。 那一年的7月30日,《人民日报》刊发了熊国剑的署名文章《秧苗何辜,遭此劫难》,并配发了题为《要时刻想着农民的利益》的短评。 1998年是江永的多事之秋。这一年里,熊国剑报道了一系列事件,由《南方周末》、《中国青年报》、《经济日报》、《人民日报》等全国主要新闻媒体公开予以曝光。“熊大侠”成为全县的新闻人物。 上世纪90年代,熊国剑因为文章写得好,被调入桃川镇做副镇长。如今,他对自己的总结是“成也文章,败也文章。”而实际上,出生于上世纪60年代的他,对国家、对时代始终有感恩情结,他曾对儿子说:“你很难理解我们那代人对国家和党的感情。” “监督批评它,是希望它好。”熊国剑说。 “江永需要这样的人” 因为这些文章,从1998年起,县里找熊国剑“申冤”的人越来越多。同事们戏称他的办公室是江永县的“编外信访办”。这“盛况”在1998年年底终结,《江永报》解散,熊国剑的去留成为问题。 有领导询问他想去哪儿,他明知不可能,但还是直接说:“检察院。”对方笑了笑,将他安排在江永县交通运输局担任副局长。这段成为他后来人生中屡次被人诟病的经历,很多人的理解是,熊国剑之前做这些舆论监督报道,就是为了得到注意,更快升官。而在熊国剑看来,这只是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 进入交通运输局后,当时的领导对这位“刺头”怀有戒心,晾了好几天后,才给他安排办公室和工作。 熊国剑觉得周围的人都若即若离,很难找到一个说话的人。走在大街上,认识的人能不与他打招呼就尽量避而远之。只要有人与熊国剑零距离接触,第二天,小县城就会传言他又要曝某某部门的光。 同事蒋丽君也觉察到“副局长”的变化,面对办公室里集结的“申冤”者,熊国剑渐渐不再拍桌子动怒,而是会有些无奈地说:“这个事情我实在没法解决。” 熊国剑说,这些年,他始终觉得进退两难,身处官场,终究还是融不进去,不熟悉这里的“游戏规则”;可要出来,却又没那么容易。 因为没有真正融入,所以过往的十几年,他自认为从未卷入内斗,至少能判断是非对错。但交通局党委书记郭星觉得,江永县需要这样的人。“有熊国剑在这里,至少有些人不会胡来。”郭星说。 “熊大侠”?“狗婆蛇”! 5月21日的酒桌上,熊国剑干了杯中的米酒,与李连勇握手言和。平日里他几乎滴酒不沾,这次却破了例。 就在《南方周末》刊发了熊国剑事件的当天(5月15日),李连勇一大早发来了短信:“有关我的叙述很感谢。实际上,我也从未怪过你,也许当大官,没人监督,跌得更惨。” 曾任桃川镇书记的李连勇,因为当年熊国剑报道的拔苗事件被处理,丢掉了原本可能进入县委常委班子、担任宣传部长的机会。 这让熊国剑感慨万千。他觉得连自己“监督”过的人都能理解他,已是莫大的宽慰。但当再有朋友戏称他为“熊大侠”时,他却讪讪回复:“熊大侠?都成狗婆蛇了。” 在江永当地,“狗婆蛇”没有攻击性,意指一个人已经失掉了锐气。 事实上,从2003年起,他再也没动过笔。弃笔沉默的最大打击来自于2003年,江永爆出一桩丑闻:县里耗资千万元的“引水工程”,承包给一个没资质的个体户,因工程质量低劣,导致屡屡停水,最后全部报废。 此事经熊国剑参与撰写,被《人民日报》报道,但相关责任人安然无恙,这让他备受打击。而此前他写的批评报道中,接受他采访的三个村支书被免职了。 此后十几年,熊国剑再未写过一个字的批评报道。他成了沉默的大多数。 熟人网络在这里交织,盘根错节。有人开玩笑,一座小县城,街头放屁,街尾都能闻到,以至于莫须有的话,也冠到了他的头上。 在李连勇看来,熊国剑放弃“监督”,是因为他也有怕的一面。 2013年,身为当地商务局局长的李连勇,遭遇乡村里的土地承包困局,希望在乡亲那儿颇有威望的熊国剑能出面斡旋。在见到这位曾经的“冤家”后,熊国剑的第一句话是:土地的事情不是我捅出来的。这让李连勇哭笑不得。 庆幸没做出格的事 从政14年,熊国剑自认为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儿,这让他庆幸,“无私无畏,真要有把柄,早就被弄死了。”他说。 石艺(化名)却觉得他的想法有些悲观:在他看来,江永的整个官场对熊国剑十分宽容,尽管他写批评报道,却没有受到迫害和降职。“体制里的人也是渴望公正公平的。”同为官员的石艺说,好比不排队上公交车,今天你身强力壮,争上了,老了呢?没有规则可言,迟早有一天官员的利益也会被损害。石艺同样担心,这火有一天会烧到自己身上,为此,他选择支持熊国剑。 喜欢文学的熊国剑,最喜欢古华的小说《芙蓉镇》,他看了不下30遍,其中的某些段落,能倒背如流。作家古华也是湖南人,书中湘南小镇的风景民俗,与他生活的江永相似,而书中人物个性不同程度地被扭曲、被异化,小人物在社会变革大潮中的踉跄足迹,最让熊国剑感同身受。 尽管被称为一个正直的人,但这些年来,公款吃喝、公车私用等行为,熊国剑也都是参与者。 这些年来,熊国剑越发后悔了,他说他时常怀疑做这些监督报道的意义。但这种怀疑并不坚定,很快就消散。 5月20日,坐在江永一家小饭馆里的熊国剑,接起了电话。这是一个从永州打来的陌生号码,电话里的陌生男子,正在跟他抱怨:“老熊,违规招人那事儿还没查清,还有好多县也有这样的情况。” 熊国剑点头称是,随后无奈地说:“我不想牵扯其中,请你理解我。”据《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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