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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绍初深情地擦拭着墓碑上两人的合照。 |
4 约 定 小女儿说:“很难想像他当年是当过兵打过枪的,这么长情。恩爱夫妻是很多的,但像我爸这样每个月上坟的,真不多见。”“这是我答应她的事。”翁绍初说。 6点50分,我们在五乡镇行政中心站下车,这里离老太太沉睡的同泰嘉陵,还有一公里左右。 翁绍初拿手帕捂着嘴,咳嗽着穿过尘土飞扬的马路,一步步往前挪。这段路对于一个八旬老人来说并不易,前年冬天,回来的路上飘起大雪,他滑了一跤,在医院躺了好几天。 儿女们为此常常劝他,老爷子很固执,坚持要来。小女儿说:“很难想像他当年是当过兵打过枪的,这么长情。恩爱夫妻是很多的,但像我爸这样每个月上坟的,真不多见。” “这是我答应她的事。”翁绍初说。 在她弥留之际,他很矛盾,有时候觉得,只要还能握着她的手,感觉温度的存在,什么代价都愿意付,可有时候看到她吃那么多苦,又实在揪心。 当时她吃不下任何东西,偶尔试着喂她一点米汤,大部分都进不去,只能顺着嘴角流下。老爷子看女儿手忙脚乱地去擦,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心疼她原来是那样一个干净体面的人,老了遭这样的罪。 她那时还念着她走了谁来照顾他,他却别无他念,一心要和她生死相依。 他去找墓地,一眼就看中这里,回到病房里凑在她耳边说:“我已经找好了我们的新家,你放心,以后我每个月都来看你,过几年就来陪你。” 小女儿记得那个场景,两个花白的脑袋凑在一起,一句直白的告别,听来催人泪下。 最珍爱的两株五针松也移到了墓园。他指给我们看,在长长的台阶顶端,它们分别被修剪成龙、凤的姿态,两两相望。 这两株盆景他和老伴精心养了30多年,曾经有人出10多万元的高价要买,他没舍得。 毛香琴的墓就在不远处,上面是两人的合照。翁绍初鞠了个躬,把头贴在墓碑上:“老伴儿,我来了。”照片上老太太满头银发,和丈夫并排坐着,含笑不语。 翁绍初的名字并列地刻在“毛香琴”旁边,下面是两人的墓志铭:“乱世时来,昇平时归,好事为之,心安理得。” 5 迁 就 老太太出院后,他比以前更平和迁就,事事顺着,帮着做家务,跟着买菜,买了许多医疗书,尝试各种方法,还学会了给老伴打胰岛素,做记录一丝不苟。 我给老太太鞠了3个躬,当着我们的面,老爷子也没说什么动容的话,摸了摸照片:“老太婆,过两天再来。” 离开墓地,天越发阴沉,飘过一阵毛毛雨。翁绍初抬头看看天:“老太婆要在,又会唠叨我出门不带伞。” 年轻时,她像婚前一样叫他“阿哥”,他叫她“妹妹”,不知什么时候改口变成“老头子”、“老太婆”、“老伴儿”。文革结束后,他留在象山工作,1980年回到宁波,5年后离休。 结束分居两地生活的时候,两人都年近花甲。像所有寻常巷陌里的普通男女一样,过着平平淡淡的家常日子。朝夕相处,共同面对鸡毛蒜皮,难免因一事不和便开始拌嘴。 “妈妈脾气急,发起火来饭也不吃,爸爸就去哄着。可能这么多年爸爸心里一直有亏欠。但他也会发火,他发火难哄。”小女儿说。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上个世纪90年代,毛香琴查出糖尿病,医生说要控制饮食。但她总是管不住自己的嘴,“胃口太好了,鸡腿一顿要吃好几只。” 翁绍初要管她,每天饮食严格控制,她不听,两人像孩子一样置着气。餐桌上常常大鱼大肉:大排,猪蹄、凤爪……这些美味让孩子们多年后依然念念不忘,不下厨的翁绍初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祸不单行,老爷子出门摔了一跤,股骨头坏死,卧床几个月。老伴每天忙着照顾他,也没心思做饭了。他看着她的小身板跪在床上,从后边托着他的胳膊,给他翻身,抹背,累得一身汗,心里面百感交集。 老爷子还没好全,老太太被确诊为乳腺癌,动了手术。 手术室门口他想:“这把年纪,病的病,伤的伤,有什么花头,活一天高兴一天就好了。” 老太太出院后,他比以前更平和迁就,事事顺着,帮着做家务,跟着买菜,买了许多医疗书,尝试各种方法,还学会了给老伴打胰岛素,做记录一丝不苟。 回想起来,这是他们最甜蜜的时光。身体好一点的时候,两人一起去各地旅游。结婚60周年,还去拍了一套婚纱照,生活就像“越老越甜的甘蔗”,直到他们发现,老太太的肿瘤又转移了。 6 相 惜 后来有人带信给他,说造反派冲到家里,让老婆和他划清界线,为子女着想赶紧离婚,毛香琴把他们骂了回去。 1953年,宁波开始实行薪金制,翁绍初终于有条件把老婆孩子接到身边。这个不识字的“乡下女人”进城后让他刮目相看,先是在夜校里读了扫盲班,然后到居民会任职,从没有薪水的普通办事员做起,后来当了治保主任,居民会主任。 团聚没几年,翁绍初又被调到了象山,接着文革开始了。 翁绍初成了“走资派”,被关进牛棚,剃了阴阳头,每天不是跪着接受批斗,就是拉出去游行。中间有好几年不能回家,没有薪水,甚至有1年多时间,都没有家里的消息。 以前的同事、朋友同情他,有时给他带一些红枣、花生还有海鲜。他舍不得吃,逢人就问有谁回宁波,然后托他带回家,这是他和家里唯一的联系。跪着接受批斗的时候,他想象着一开门孩子们欢呼的样子,日子便不那么难。 后来有人带信给他,说造反派冲到家里,让老婆和他划清界线,为子女着想赶紧离婚,毛香琴把他们骂了回去。 “我就知道会这样,她是这样的人。”这件事让他偷偷乐了好几天。 也是那时,他下跪时膝盖下偷偷垫的棉花被发现,人家要打,他一改往日的唯唯诺诺,居然抬头勇敢地回应:“要打打腿,别打头。脑袋已经改造过来了,膝盖还是资产阶级思想,怕痛、怕酸。”愣是把人逗乐了。 “我那会儿想,原来红宝书老三篇都不是精神支柱,老婆才是。”翁绍初说。 一个人在宁波带着5个孩子的毛香琴是怎么熬过来的?小女儿说,在她的记忆里,那会儿妈妈每天忙忙碌碌,居民会有许多事情需要她处理,好像没什么时间掉眼泪或抱怨。 工作之余,她还教会了4个女儿打围巾,有时候接一些活回来,大家一起织毛线补贴家用。 “妈妈是个强大的女人。”这是后来小女儿总结的,“日子好过的时候她没忘记学习和进步,日子难过了,她也不抱怨,就是想办法改善。” 7 告 别 她有条不紊地安排身后事,比如让子女轮流来陪老爸,孩子每周回家团聚一次,还张罗着给老伴再找一个对象,照顾他。 老太太躺在病床上,插着管子,不时气急咳嗽,肺里发出咕噜噜的声音。她的肿瘤转移到了食道,没法正常进食,靠营养液维持生命。 子女在旁边照顾,翁绍初一天去看老伴三次,陪她说说话,给她挠挠背。他还后悔,当初胃口好能吃的时候,怎么就没让她多吃点呢。 大部分时候老太太是清醒的,她安慰老伴说,年轻时有个算命先生说她能活到80岁,大家不都挺高兴的嘛。现在她真的活到80岁了,没什么遗憾的。 她有条不紊地安排身后事,比如让子女轮流来陪老爸,孩子每周回家团聚一次,还张罗着给老伴再找一个对象,照顾他。 她最后的一个要求是再拍一张照片。孙子在病房支起了相机,老太太拿掉管子,换好衣服梳好头,自己对着镜头按下了快门。 这张照片如今挂在他卧室床头,他每天早上一睁眼,就看到她———端庄、安详,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一点也看不出被疾病折磨的痕迹。 他的家,鼓楼老小区一个小小的二居室。墙上挂着大大小小的老照片,家具都保留着4年前老伴离开时的模样。老爷子还是习惯睡床的左边,把以前老伴睡的右边空出来。床边的五斗橱,放着老伴用了30多年的小扫帚,他每天起来,延续老伴以前的习惯,把床扫一扫…… 老伴刚走的时候,他无以排遣,每日睡前醒后,都是难过。后来他想到他们的约定,去墓地看她,说说心里话,聊以安慰。慢慢地,他觉得不能每次去都说同样的话,她是个喜欢热闹爱听故事的人,肯定会烦。他尝试着像以前那样生活,给报社写东西,去学校做讲座,听取儿孙们的建议,出去旅行,然后每个月说给她听。 生活充实了,日子就变快了。清明谷雨过后,第4个年头也过去了。 还有很多事,他觉得是代她在做的。她病倒之前,孙子带他们去办好了港澳台通行证和护照,本来两人打算去远行,可惜没来得及。她走后,他把他们约定过的地方挨个儿走过,新加坡、马来西亚、香港…… 今年3月,他去了台湾,那是老伴生前念叨得最多的地方。她总说,有机会一定要去看看“宝岛”到底什么样。 “这里好是好,可也没你想的漂亮。”他在海边,吹着海风,望着对岸轻轻地说,“但我这么大年纪还能来,知足了。” 如今这张照片就放在她的照片旁边,看的人总会觉得,隔着这么长远的时间和空间,两个人依然在深情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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