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绍初和妻子毛香琴不同时期的合照。 记者 徐文杰 摄 初夏的天亮得早,清晨5点半,城市渐渐苏醒,翁绍初在家门口的公交车站,等来了第一班15路公交车。 这是端午小长假的第一天,按照惯例,每到节日儿孙们会回来陪他,而节前他会去陪陪妻子,过他们的“二人世界”。 妻子躺在离家20公里左右的同泰嘉陵,已经4年了。 即便不过节,他每个月也会去看她,就像4年前承诺的那样。 这每月一次的“约会”,需要转两次公交,来回近3小时。4年间,严寒酷暑,儿女的劝阻,甚至两次摔伤,都没有阻挡住这名八旬老人的蹒跚脚步。 墓地工作人员正在给老人拍一部微电影,因为这是他们见过的最好的爱情———从青梅竹马,到白头偕老。 我们也一路跟着,努力去还原:人人都说“恋爱虽易婚姻不易”的年代,什么样的感情历经半个多世纪的时光洗涤还日久弥新? 记者 樊卓婧 1 订 亲 在千钧一发之际,援兵到了,日军四处逃窜,他死里逃生,下山一回家就听说和“妹妹”订了亲。 6点05分,按照约定的地点,我们在七塔寺站见到了从15路上下来的翁绍初。 他88岁了,头发眉毛都白了,但是身体还健朗,难得的是思路清晰,举止得体。 老人半生坎坷,18岁时已身兼抗日民主保长、民兵队长,运输队长,不时与日军短兵相接。 “那年8月,在鄞西银山,我们一个班10来个人在山上被日军包围,日军有几百人,从山下慢慢上来,五百米、四百米、两百米……眼看着越来越近。” 只剩下几颗子弹了,他不敢开枪,趴在石头后,手里紧紧地拽着一颗手榴弹,心里想:“同归于尽也好。” 在千钧一发之际,援兵到了,日军四处逃窜,他死里逃生,下山一回家就听说和“妹妹”订了亲。 “来不及高兴,有点诚惶诚恐,还在打仗,子弹不长眼,不是耽误了她吗?”这是他的第一反应。 那个“妹妹”他早就认识的。“我们是青梅竹马。”老人说到这4个字的时候,嘿嘿笑了。 这时759路公交车来了,我们上了车,他拿出准备好的回忆录给我们看,他俩的故事就从“青梅竹马”开始。 两人都生在四明山区贫苦的农家,她叫毛香琴,是他祖父养子的女儿,小他4岁,尖脸,细弯眉,黑发如鸦。旧衣粗裙,难掩青春美丽。 “幼时我们两小无猜,我还抱过她亲过她呢。”老人在回忆录中写道,后来两人关系突然疏远了,“两年多时间她愣是没和我说一句话,真是寂寞难耐。” 我们读到这样的句子,忍不住笑了。老爷子也跟着笑,他说,那是因为订了亲,父母不让她和他亲近了。 旧式的婚姻,老派的做法,未必都是封建和包办。翁绍初说,天下没有希望孩子不好的家长,父母挑的,往往都是他们认为最适合的。 婚前不让亲近的做法,很大程度上保护了女孩子,也让两个年轻人保持了一种新鲜感,就像他在文中写的:“揭起盖头,我才发现她已出落成粉团玉簇的姑娘,此情此景的心情无法用纸笔形容。” 那是1947年,他21岁,她17岁。当时他心里只盼着内战快快结束,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多好啊。 战争终于如愿结束了,但日子还长着呢。 2 考 验 看多了那些哭哭啼啼或者骂骂咧咧的女人,他就想“我不做陈世美”。 而毛香琴把说闲话的人骂了回去,却从来没有追问过丈夫。 说到结婚时,公交车刚好开到邱隘。窗外熟悉的风景让翁绍初颇为感慨:“婚前顺利,婚后却是好事多磨。” 就在这里,他们的婚姻经历了第一次考验。 1949年,长子刚刚出生,翁绍初被安排到邱隘区政府工作,和在四明山照顾老小的妻子两地分居。 解放初,第一部婚姻法颁布,包办婚姻被废除。当时全国掀起了一股离婚潮,宁波也有许多干部“顺应潮流”,和老家的妻子离婚。 在区政府做组织工作的翁绍初,常常会接待那些前来寻夫的“前妻”。看多了那些哭哭啼啼或者骂骂咧咧的女人,他就想“我不做陈世美”。 对于20岁出头的翁绍初来说,“诱惑”也不少。当时也有容貌姣好的女学生,借故到他宿舍来,帮着洗洗衣服,收拾房间。几次一来,他便了解她的心意,故意当着人家的面说老婆孩子。那女孩也是聪明人,脸色一黯,再没来过。 “桃花运”不止这么一次。文革前,上海一个越剧团下放到象山,而他被调到越剧团做书记。虽然那时候还没有“潜规则”这么个词,但是团里总不缺对领导暗送秋波的漂亮女演员。 我们问他,真的没动过心吗?老爷子说,人不能一得意就忘了自己几斤几两,他也就是一个乡下人,参加革命之前没正经念过书,如果不是后来到省委党校恶补文化,也不识几个字。那些女孩子是好看,也有文化,可是两人在一起能聊什么呢?他还是觉得和自己的乡下老婆聊得来,就算不说话,各干各的,心里也是踏实安稳的。 当然,他的妻子毛香琴虽然那会儿还不识字,容貌却是出挑的。当时有人打她的主意,编了翁绍初在外面再娶的谣言。话传到翁家,老父亲还急忙跑到邱隘兴师问罪。而毛香琴把说闲话的人骂了回去,却从来没有追问过丈夫。 3 默 契 翁绍初知道,妻子十有八九已经猜出了自己在做的事,她不多话,是在以最安全的方式支持着他。 我很好奇,老爷子说他当时一两个月才回去一次,忙起来三四个月不见面也是常事,他们也不写信,因为写了也看不懂。虽说婚姻的基础是信任,但一个丈夫总是没有音讯的女人,在一个流言四起的环境里,真的会一点危机感也没有吗? 翁绍初说他当时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他在外面总是很忙,而她在家侍奉老人照顾孩子,什么也不问。他回来,她欢欢喜喜,不回来,依旧过她的日子,一点麻烦也不找。 后来他慢慢琢磨,觉得也许她也是担过心的,只是不会把这种无谓的纠结表现出来。 “很多事不说,不代表心里不明白。”翁绍初说。解放前,他地下党的身份没有公开,常常会出去执行秘密任务,对妻子说“出去办事”。一个农民哪有那么多事好办?可是妻子从来不多问。 后来,他们所在的部队遭国民党军队追杀,好几个同志白天躲在深山,晚上才到他家避一避打个瞌睡。毛香琴把婚房让出来,还拿来了母亲做的糕点给大家吃。翁绍初知道,妻子十有八九已经猜出了自己在做的事,她不多话,是在以最安全的方式支持着他。 听到这里,这个素未谋面的老太太的智慧让我肃然起敬。 “她还给我创造机会呢!”老爷子接着又说了一件事,半个世纪后,病入膏肓的老太太怕自己走后他没人照顾,竟张罗着再给他找个老伴,还真的物色了一个,人家也是愿意的。 老爷子说,没办法,他也想过试着接触接触的,但是二三十岁的时候没法接受的事,到八十岁就更没法做了。后来就不了了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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