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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国旺展示妻子和孩子的照片。 |
记者 樊卓婧 程鑫 通讯员 王晓娜/文 记者 王鹏/摄 “妈,我总觉得亏欠这个家很多,家里因为给我治病花了很多钱,人家要啥有啥,我啥都没有,我不想再拖累家里了,也不想看到你们这么辛苦,我就选择自己的路走了……” 2012年农历正月十二,收到女儿妙妙的这条定制短消息,45岁的郑国旺半天没回过神来。 老屋门口挂着的红灯笼在风中摇摆,山村的农家还弥漫着春节的喜庆,郑国旺也正忙着给家里盖新房,一楼的墙刚刚砌好……可他没想到,正上大二的妙妙已经在杭州的出租屋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当时她只有22岁,花一般的年龄。 妙妙9岁查出肝豆状核变性,服了10多年药物的她,最后还是因为这种疾病而放弃了生命。今年7月,郑家失女的伤痛还未愈合,他们的儿子又查出了同样的疾病。 已经失去一个孩子的母亲决定捐肝救儿,个头很高的儿子需要她三分之二以上的肝脏。尽管医生说,手术风险很大,但对于这个被肝豆病折磨得摇摇欲坠的家庭,没有更好的选择。同时,为了筹集医疗费用,他们还准备把刚刚建好的新房卖掉。 梦想中的小洋楼 郑国旺一家所在的宁海大佳何镇桥坑自然村靠山临溪,蜿蜒的和平公路穿过村庄一直延伸到深山里。路的一边是层次分明的农田,清澈见底的小溪,再远一些是起伏的群山。郑家的红色小楼坐落在路的另一边,二楼推开窗便是满眼的山清水秀。 这是一家人梦想了10多年的新家,但建成两年,至今空着,没有装修,除了一张铺板外没有任何家具。 “小洋楼”的家庭梦想在上个世纪就已经有了,那是这个家最快乐的时光,父母身体硬朗,女儿聪明乖巧,儿子壮实活泼。 男主人郑国旺1967年出生,是个木匠。1988年在黑龙江打工时认识了东北女人卢桂香。第二年,两人回家举行了简单的婚礼。来道喜的人都说,两个人地域相差这么远,生的孩子肯定聪明健康。 郑国旺也相信,“这是有科学依据的。”可偏偏,极小概率的事件缠上了这一家人。 桥坑村少土地,婚后不久,郑国旺就带着妻子又北上黑龙江,继续他的木工营生。 第二年正月,他们的女儿妙妙出生。小女孩从小体弱多病,三天两头感冒发烧,打针输液是家常便饭。她很少哭,看到穿白衣服的护士还会主动伸出手,当时肉嘟嘟的四肢上,留下了很多针孔的痕迹。 直到现在,郑国旺说起这些往事还难掩愧疚:“是不是那个时候就已经有病了?我们不知道,我们什么都不懂。” 那个时候怎么可能想到呢?小孩感冒发烧是再也常见不过的事。何况1993年出生的小儿子郑博文和姐姐完全不同,健康活泼,满地撒欢很少生病。 1995年,眼看着妙妙快到上学的年纪,一家四口从东北回到了宁海老家。郑国旺在附近做木工,卢桂香在家管孩子,偶尔打点零工,生活充满了奔头。看着存折上数字一点点增加,这对儿女双全的夫妇开始盘算着把住了多年的老房子换成楼房,让一双儿女像城里的孩子一样有一个独立的房间。 为了这个梦想,1999年,夫妇俩带着小儿子再次外出,到天津打工,而妙妙则留给了年逾古稀的爷爷奶奶照顾。爸爸妈妈承诺,回来时给她一个“粉红色的、像白雪公主一样的房间”。 妙妙不适应,每次给他们打电话都会哭。有好几次,女儿在电话那头呜咽,母亲在电话这头陪着落泪。 半年后,他们又回到了宁海,“钱可以慢慢挣,不能委屈了闺女。” 这时候,夫妇俩才发现,以前漂亮活泼的小丫头咋有点不一样了:原先白白嫩嫩的脸蛋开始发黄发黑,肚子也鼓鼓的。最明显的是,她行动迟缓了很多,显得有点笨拙。 当妙妙摇摇晃晃地扑向半年未见的父母时,他们的心不由得沉了一下。 突变的染色体 卢桂香曾无数次地在心里描绘着新家的样子:女儿的房间漆上淡淡的粉红色,打张苹果绿的书桌,床上放两个卷发的眼睛会动的洋娃娃。儿子的房间可以简单点,就白墙吧。屋前种些花花草草,院子里再养上几只下蛋的鸡。她设想着,宽敞的院子里,一家人围坐在小桌前,眺望着远方的晚霞,慢慢地消失于眼前的青山绿水,这是何等的天伦之乐。 可这个梦想被女儿的病打乱了。 在宁海第一人民医院,妙妙被诊断为肝硬化、肝腹水。从医多年的老医生怎么都不相信,只有9岁的孩子,咋会肝硬化呢?医生建议他们到宁波复查。 在宁波市肝病医院,郑国旺听到了肝豆状核变性这个之前闻所未闻的专业术语。 医生解释,这种病又称威尔逊(Wilson)病,是一种遗传代谢障碍性疾病,大多为隐性遗传,患者从父母身上各遗传到一条带有缺陷基因的染色体。这种病虽然发病率低,死亡率却很高。按理说,这种疾病多见于近亲结婚的人群中,像妙妙这样父母隔了这么远还发病的,确实少之又少。 更糟糕的是,这种病会导致铜代谢障碍,使铜在肝脏、中枢神经系统等组织器官过量沉积,引起损伤。患者只能终身服药排铜护肝,一旦到了肝硬化这一步,唯一的治疗手段就是换肝。 “哪里可以换肝?”郑国旺着急地问。在1999年的宁波,医生只能一脸的无奈。 求医的旅途疲惫又漫长,生活渐渐呈现山穷水尽的面目。妙妙住院20多天才控制住病情,花了近4万元,这是郑家全部积蓄。 出院后,她一日三餐都要吃药,每天药费20多元,每个月六七百元,相当于郑国旺三分之二的收入。更糟糕的是,医生说弟弟患那种病的几率也很大,需要及早介入。7岁开始,弟弟就和姐姐一样吃药,只是剂量上有所减少。郑国旺四处打工挣钱,哪儿有活就往哪里去。 卢桂香还是留在家里照顾两个孩子,但她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带劲儿了,心里空空的,常常丢三落四。 妙妙还是动不动就生病,脸色黄得可怕,吃的东西全部吐出来。那年卢桂香有一半时间在医院里奔波,什么也干不了。 一年后,妙妙病情渐渐稳定,重新回到了学校。每每拿回成绩单的时候,卢桂香脸上的笑容才会慢慢荡漾开来,这时她会暂时忘了孩子的病。 高中住校,其他孩子一个星期的生活费都在百元以上,姐弟俩一个星期只拿50元钱。他们总说,够用了。 做母亲的放心不下。一天中午,午饭时间,她特地去了趟学校,看到两个孩子的午饭是三两白米饭,外加一瓶酱豆腐。两人有说有笑地吃着,做妈妈的却五味杂陈。 苦虽苦,一切都在渐渐好转。这些年,技术工人的收入上去了,多年的辛勤工作和省吃俭用让这个家慢慢又有了点积蓄,妙妙考上了杭州的大学,学的是很热门的电子商务;一年后,博文职高毕业找了份厨师工作,第一年就带回了1万多元钱:“要不把房子盖起来吧?” 夫妇俩觉得自己离幸福很近了,谁想房子刚开建,闺女就没了。 沉重的打击 小小的照片已经有些模糊不清,还沾上了指印。照片把这一家曾经的欢乐和希望全记录下来了:妙妙和博文分别站在卢桂香的两边,姐弟俩挽着妈妈的手,亲亲热热的。 看到照片,郑国旺也咧嘴笑起来,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温馨的下午。博文说再凑凑把新房盖起来。其实之前亲戚朋友也劝了很多次,原来的房子太破了,两个孩子都大了,不能老和年过九旬的爷爷奶奶挤在两间小屋里。 一家人热切地讨论着新家的模样,卢桂香甚至说,盖完新房就要准备几床大红的新被子。“反正孩子早晚结婚要用的。” 郑国旺后来很多次努力回忆,当时妙妙是什么表情。他想不太起来了,多年来他忙于奔波挣钱,和女儿沟通并不多。 卢桂香事后会想到点蛛丝马迹,比如妙妙常常为自己的肤色烦恼。因为生病,她的脸常常是蜡黄的,不像其他女孩那样白里透红,擦再多的粉也没用,所以她很少照镜子。 因为药物的副作用,妙妙有时会出现手脚发抖的症状,虽然她掩饰得很好,但内心常常为之焦虑,她很怕有一天大家都知道自己的病。 大二寒假,妙妙称家里盖房没地方住,就住在学校不回家了。夫妇俩也没有多想,他们向来对这个懂事的女儿很放心。可年还没过完,女儿发来的定制语音消息就像一枚重磅炸弹,把近在眼前的幸福炸得支离破碎。 一起发来的还有一条短信:“当你接到这条信息的时候,我已经死了,你要知道我在哪,你就打这个电话……” 根据短信中的电话,他们找到了女儿在杭州的出租屋。打开门,看到穿戴整齐、静静地躺在床上的妙妙,郑国旺不敢向前,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头轰的一声响。” 警方鉴定,妙妙是自杀,农药瓶就放在床前的桌上。这个刚过完22岁生日的女孩喝药前经历过什么,想过什么,都随着她的突然离去而成了一个谜。 不过,卢桂香后来整理遗物时翻出的日记本,让家人看到了疾病对这个羸弱女孩有多么大的压力。 “这个怪病为啥偏偏就落在了我的头上呢?”“这样一个终身服药的病人,今后的路在哪里?”“因为我这个病,家里付出太多了,真的不想再拖累他们。”“活得太累,是到了好好休息的时候了……”字字句句,像刀一样刺痛着家人。 新房子停工了,夫妇俩没有心思去打理。郑国旺说,那时他一闭眼,满脑子都是妙妙的影子,他觉得自己要疯了。 村干部郑招兵回忆,那段时间,夫妇俩不吃不喝,和他们说什么都没反应。剩下的半拉子房子还是亲戚朋友和村民们帮忙建好的。只是他们再也没有往里面添一件家具的心情。新房建成两年,还是空的,又欠了好几万元的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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