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天，一个中年男人找到我，向我简单讲述了他和妻子的故事。他们结婚20年，感情一直很好，如今妻子身患重病，他的身心都有说不出来的苦楚与压抑。

　　末了，他恳求我：“我只是想说说心中的苦，不希望见报，可以吗？”

　　我尊重他的决定：“那等你妻子身体康复了，第一时间告诉我。”

　　时隔大半年，他又找到我：“她的病情又恶化了，可是我还是不想放弃。”

　　这一次，他愿意把故事完完整整地说出来。他的叙述时断时续，隐隐的啜泣，短暂的沉默，是一个男人克制而深沉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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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倾诉人：李建（化名），男

　　年龄：４４岁

　　记者：陈也喆

　　插画：章丽珍

　　清冽温婉的笑

　　第一次见到罗莹（化名），是２２年前的事了。

　　那年的春天，我在一家幼儿园做装修。爬上梯子，粉刷斑驳泛黄的墙。

　　稚童的歌声从窗户里传来，轻柔的女声唱一句，孩子们跟一句。我不由地往窗户里探了探头，是个年轻的女老师，长长的头发，白皙的面庞，琴声在她的指尖流泻。

　　一边听着歌，一边刷墙，机械的工作似乎不那么枯燥了。

　　那天傍晚收工了，我去幼儿园的储藏室里放工具。因为是第一天来，我不知道该把工具放在哪里。

　　看到一个女老师经过，我就叫住了她：“老师，工具应该放在哪个柜子里？”

　　她回过头来，我才发现正是那个教孩子唱歌的女老师。

　　她温柔地说了一句“跟我来”，便帮我把工具放到柜子里。归置整齐后，还冲我温婉一笑。

　　这笑容，像一泓清冽的山泉，穿过绵长的岁月，深深地烙在我的心里，至今还能想起。

　　但是当时，我并没有多想。她是美丽端庄的老师，我是衣裤上沾满油漆的装修工，我们本该是两个世界的人。

　　心慌慌的背影

　　过了几天，我正在刷墙，有个年长的女老师跟我闲聊：

　　“小伙子，你有对象了吗？”

　　“还没有。”

　　“你明天晚上到我家来一趟吧。”

　　那晚，我穿戴齐整地踏入她家。客厅里，那个在储藏室里温婉一笑的女老师也在，神情有些害羞，笑吟吟地看着我。

　　“愣着干什么，我来介绍一下，这是罗莹，罗老师。这是李建。”女老师热情地介绍我们认识。

　　我们早就认识了，只是还不知道彼此的名字。

　　那天以后，我们开始慢慢靠近。后来，罗莹说，她第一次在储藏室外看到我，不知道为什么，心就跳得特别快。在路上走，看到一个跟我很像的背影，也会心慌慌的。这是她从未有过的感觉。

　　有一天，我们在公园里散步，天黑黢黢的，只有昏黄的路灯，把我们两个人的身影拉得很长。我勾了一下她的手，她逃开了。

　　走了几步，我又拉了一下她的手，她还是躲开了。我有些泄气，沉默地走着。等我们的手再次触碰到的时候，我牢牢地抓住了她，这一次，她没有挣脱。以后的每一次散步，我们都十指相扣。

　　罗莹喜欢吃豆腐和咸蟹。于是我每天下班，就去菜场买这两样东西，然后去幼儿园接她下班，陪她一起吃晚饭。

　　唯一的娱乐活动是看电影。每逢有新片上映，我们一定会早早地买好电影票。《古今大战秦俑情》《唐伯虎点秋香》……上世纪９０年代的佳片，几乎一部也没落下。

　　那时候的生活，宁静而温馨。然而，很多人并不看好我们的感情。

　　我保证你不会输

　　罗莹的一些同事认为我这个人不够稳重，而她单纯善良，容易被骗。她们奉劝她考虑清楚，跟一个男人好，是一辈子的事。

　　那天，我们坐下来郑重地剖白心迹。她看着我的眼睛：“不管别人怎么说，我愿意拿一辈子去赌，赌输了是我的事，我不会怪你。”

　　我也开诚布公地告诉她：“我家境不好，初中毕业以后就没再读书。虽然文化不高，只是一名装修工，但养活一家人应该没问题。我保证你不会输！”

　　１９９４年，我们结婚了，婚礼很简单。婚后，我把农村的房子挪出来，给她办幼儿园。我做了一些小板凳、小桌子，她在墙上画了一些小动物，农村幼儿园就办起来了。

　　一些外来务工人员把自己的孩子寄养在我们幼儿园里。罗莹很贤惠，也很辛苦，每天天还没亮，就要起床给孩子们做早饭。晚上等他们的父母来接走孩子，才披星戴月地回家。

　　如今回头想想，是不是那个时候她太操劳了，留下了病根。

　　２００３年，非典肆虐。我给她找了一个闲职，让她不要再那么辛苦。我也想找一份稳定的工作，正好有家刚创办的公司缺个保安，我就去当门卫了。

　　我有些闲不住。公司的货柜到了，会帮忙搬运；哪里破了旧了，我就动手修好。在我看来，这些都是举手之劳。

　　没想到，这一切都被公司的总经理看到。有一天，他过来拍拍我的肩膀：“我看你当门卫是大材小用，正好工程部缺个经理，你去当吧。”

　　那时，我做门卫才一星期，就要晋升做经理。我什么都没想，只想努力工作，不辜负总经理的信任。

　　一个月以后，总经理又让我兼任总务部主任。在我还没摸清楚状况的时候，似乎所有的运气，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我涌来。

　　我以为，我和妻子辛苦了半辈子，终于可以安安稳稳地过上好日子。

　　然而，厄运却倏忽而至。

　　黑色的平安夜

　　２０１１年的平安夜，是灰色的。那天，我帮朋友在宁波市区挑车，忽然接到妻子的电话。她的声音很虚弱，说自己身体很不舒服，站着、坐着、躺着都难受。

　　我立马开车回家，带她去家门口的一家医院看病。医生看了看她疼痛的地方：“估计是肾结石吧，要不做一下全身检查。”

　　检查结果显示的确是肾结石，接着就是住院。五天后，妻子出院了。医生建议再做一次全面检查。

　　结果这一次检查，查出妻子的后腹膜有一个恶性肿瘤。那个位置很难被检测到，所以第一次体检时没有查出来。

　　第二天，我就陪着妻子去上海的大医院治疗。

　　做完肿瘤切除后的那天早上，我出去给妻子买饭。回来的时候，妻子说医生找过我。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赶紧去找医生。

　　医生平静地说：“手术是很成功，肿瘤也切得很干净，但我们发现你妻子患的是腹膜后平滑肌肉瘤。”

　　“肉瘤？”我以为肿瘤才是最难除掉的。

　　“这种肉瘤特别容易复发，恶性系数很高，而且做化疗有害无益。很少有人得这个毛病，１０万个人里面才一个。只要得这个的都没治好的。”

　　我呆站在那里，只冒出一句：“什么意思？”

　　“运气好的话，还能活两三年；运气不好，就只有几个月了。”

　　医生的话，犹如给妻子判了死刑，我有说不出来的憋闷。洗了把脸，尽量让自己情绪平复。

　　来到妻子的病床旁，她问我：“医生找你什么事？”

　　“没什么事，就问下你的身体情况。”

　　“那你怎么眼圈红红的？”妻子很敏感。

　　“有点热。”

　　“你不用骗我。”

　　夫妻那么多年了，什么事都瞒不过她。

　　医生说已经是奇迹

　　２０１２年的春节，我们是在病房里度过的。病房里，除了我们全家，没有别人。

　　我捧着一碗已经凉了的饭菜，看着妻子消瘦萎黄的脸，一股心酸涌上心头。

　　出院后，我想尽办法给妻子补充营养。做海参，熬冬虫夏草汤，还托人高价买了提高免疫力的针剂，一星期打两次。

　　一年后复查，医生惊讶地说：“你已经创造了奇迹！”

　　医生还告诉我，有个女人，跟我妻子患了一模一样的病，还比她晚入院，如今早已撒手人寰。

　　然而，病魔没有完全驱散，去年年底复查的结果是，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肺部。

　　“没有办法了，这个病不能做化疗，也没有针对性的针。”医生叹了一口气。

　　医生无能为力，可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最爱的人被癌细胞吞噬。我陪着妻子去了北京，那里的医生说，有一种针可以试试看，但不能抱太大希望。

　　针打了，钱花了，两个疗程后，病情非但没有好转，还有恶化的趋向。

　　“没希望了，没希望了。”这是医生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可是我偏不信。当初医生说她最多只能活两三年，四年不是也撑过来了吗？

　　这四年，为了给她治病，我卖掉了一套房子。妻子看我太辛苦，劝我离婚再娶：“你还年轻，生活还很长。”

　　我不许她说这样的话。因为我无论如何不会放弃她。没有她，我们的家庭就不完整了，我的生命也不完整了。

　　我一直相信，我们可以创造奇迹。

　　遥想那年，我们携手走向婚姻殿堂。没有奢华的衣饰，没有隆重的布置，没有司仪，没有香槟，我甚至没有承诺她一句不离不弃。

　　但是现在，我真的好想对妻子说：不管我陪伴你的时间还有多长，一年，两年，或是十年二十年，我都愿意守护你，照顾你，一生一世对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