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诉人：贞贞，女

　　年龄：６０岁

　　记者：陈也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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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茶坊里的侠士

　　父亲已经离开我整整十年了。每到清明时节，我的心情总是有些沉重，对父亲的思念也会增添几分。

　　父亲年轻的时候，是个泥水师傅。因为在家排行老三，街坊领居都喊他“阿三泥水”。

　　“阿三泥水”像是一块招牌。父亲的拿手绝活是打灶头。那个年代，没有煤气灶，家家户户都用水泥铸成的土灶头做饭。

　　人人都说，只有“阿三泥水”做的灶头，烧出来的火最旺。因为技术好，很多小伙子跟着他学手艺。

　　没活的时候，父亲喜欢去茶坊听走书。那个时候我才６岁，还没读书，没事就跟着父亲。

　　茶坊里，大家交流着街头巷尾的小道消息，我只低头吃一盘５分钱的瓜子，听着说书艺人张少策讲《水浒传》。

　　有一天，张少策穿着一袭青衫，醒木一拍，准备说书。这时，冲进来一个人高马大的小混混，走到台上指手画脚，气势汹汹地讨要铜钿。

　　茶坊里的人见到此景，纷纷落荒而逃。我父亲原本嗑瓜子的手放下了，站起身来，把外套“啪”地摔在桌上，走到小混混面前，狠狠地揍了一拳，直打得他鼻血直流。小混混一边捂着脸，一边骂骂咧咧地就走了。

　　茶坊外围观的老百姓一阵哄笑，还有人鼓掌叫好。在我心里，父亲一直都是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士，哪里有矛盾，父亲一到，基本就摆平了。

　　曾经有一个人诚恳地对我说：“你父亲人是很好的，我们都很敬重他，只是有点怕他。”

　　美好的童年

　　父亲对子女都很和蔼。我们家兄弟姐妹五个，我排行老二。

　　父亲喜欢小动物，在天井里养了５只鸡，他每天蹲在地上看着它们，笑嘻嘻地说：“这个鸡是老大，那个鸡是老二，等鸡长大了就送给我的孩子们。”

　　他每天起早贪黑干活挣钱，吃晚饭的时候，圆桌一摆，老酒微醺，看着我们的脸，舒心一笑：“真惬意。”

　　吃完晚饭，他常带我们去看马戏表演。我把看马戏的情景告诉同学，他们总会露出羡慕的神色。

　　父亲一高兴，还会带着我们几个孩子逛鼓楼。我们走在路上，总会引得路人忍俊不禁：弟弟还小，骑在父亲的脖子上，姐妹四人，一人拽着父亲的一个衣角，像大部队一样向前走着。

　　父亲走到冷饮摊，给我们每人买一支棒冰；走到布艺摊，他就指着一堆布娃娃和花手绢说：“喜欢什么自己挑。”

　　那个时候布娃娃和花手绢都是稀罕的物件，不是每个女孩都有。父亲宠爱我们，愿意把挣来的钱都拿给我们臭美。

　　讲起童年，很多人都已然淡忘了，或是说起来就是“那时候苦啊……”但因为父亲的宠溺，我的童年是五彩斑斓、无忧无虑的。

　　慷慨解囊帮助别人

　　父亲一生借出的钱，从来不记在心里。人家有困难，他自己有１０元，就会毫不犹豫地借给别人５元。看到年老体弱的人，他还会主动塞钱给人家。

　　后来父亲到厂里工作。那时候有个人家里的孩子要结婚，没钱办喜事，就向同事们借，之后再从自己每个月的工资里扣还。父亲也借钱给他，等他要还的时候，父亲执意不要。

　　有一次，父亲在茶坊喝茶时，钱包被偷了，一个月工资都没了。家里还有六口人等着他养活。

　　怎么办呢？

　　他把家里的电表拆了，卖了３０元，正好够一个月的花销。就是在那种时候，他也不让那些借钱的人还钱。

　　父亲６０岁的时候，有个当年他资助过的人找到他，给了他一大包钱，握着他的手说：“我已经记不清问你借了多少钱，当年没有你，日子都过不下去了。现在我的儿女都长大有出息了，这包钱算是了却我的一桩心愿。”

　　那个人好说歹说，父亲才肯收下钱。他用这笔钱买了黄金给孙辈们，一人一件：“就当是我送给你们的纪念礼。”

　　两条红烧小黄鱼

　　父亲是个很爷们的男人，虽然个子不高，身体也不强壮，可是他说话嗓门大，掷地有声，花钱也是大手大脚的，总让人以为他是个大大咧咧的人。只有家人知道，他其实是个善解人意的人。

　　几十年前，邻居给他一碗红烧小黄鱼，两条小黄鱼色泽鲜美，在食物短缺的年代十分诱人。父亲很高兴，准备下酒吃，还特意打电话给母亲：“晚上菜少买一点，有两条红烧小黄鱼。”

　　到了晚上，他在天井里摆好饭桌，倒了一杯酒，准备吃小黄鱼。夹开鱼肚子，却发现鱼肚子里面有果蝇，还在蠕动。父亲当下就把鱼肉吐掉了。

　　看到我们几个孩子惊讶的表情，父亲轻声对我们说：“千万不要说出去。人家给我们吃东西是好心。”

　　接着，他把一碗鱼不声不响地倒在垃圾桶里，把碗还给邻居的时候，还向他道谢。

　　过了一阵子，他杀了一只鸡，给周围的邻居分了五六碗鸡肉，自己剩下的反倒不多了，我们全家七个人还不够吃。

　　母亲常常埋怨他：“这个死老头，好不容易吃回鸡，都分给人家了，又不是自己孩子。”

　　父亲只是笑笑，母亲拿他没办法，也渐渐习惯了。

　　后来，兄弟姐妹们都成家了。我生了个儿子，父亲特别开心，让我每天抱过去给他看。他让外孙骑在他的脖子上，带着逛公园，欢喜得不得了。

　　儿子慢慢长大了，我就买了一个手推车。那时候我每个月挣３０元，手推车几乎花了我一个月的工资。

　　父亲知道后，偷偷地塞给我钱：“这个手推车算我买的，是我想看外孙。”

　　儿孙们都长大了，大家都忙于工作和生活，很少去看他，他一个人有些寂寞。

　　有一天，父亲肚子剧烈疼痛，躺在床上，连吃饭的力气都没有。我们都劝他去医院，他摆摆手：“肚子疼算什么，躺一躺就好了。”

　　就这样躺了三天，他三天没有吃饭。我们去看他，他的脸色萎黄得难看，我生拉硬拽地把他拖到医院。

　　医生说是阑尾炎，已经化脓，不能开刀了。医生怪他：“这个很痛的，你一直忍着干吗？”

　　现在回想起来，他也许是不想麻烦儿女。

　　父亲住院的那几天，我每天都去看他，给他带饭，他特别开心，听到病友说“你有那么多孩子啊”，他就呵呵地笑个不听。

　　我明白，父亲就是希望我们一直陪着他，又不愿打扰儿女们的生活。

　　这就是我的父亲，一个普通平凡的男人。他离开很久了，但他给予我们的爱与力量，一直长留在我们心中，永远不会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