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12版:情感倾诉 上一版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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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05月05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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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里的冬天

  倾诉人:贺小康,男

  年龄:79岁

  记者:陈也喆

  插画:章丽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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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喜宴上的一场祸事

  年纪大了,很多事情若不写下来,说不定哪天就记不起来,永远地消逝在时间长河里。

  我要说的这桩事,发生在70年前,如今想起来,仍是刻骨铭心。

  父亲有一双粗糙黝黑的手,摸上去宽大厚实,皱纹层层叠叠,是长期劳作刻下的年轮。在我年少的记忆里,他年轻的时候,双手就长满老茧,人们都说我父亲是个能吃苦的老实人。

  那时候,家里上上下下几口人,就靠着父亲这双勤劳的双手,衣食无忧,每年还略有结余。

  那年的春节,鞭炮声声,父母的一个朋友家筹备结婚,每天都有人走进走出,找我父母帮忙,十分热闹。

  喜宴那天,父亲喝高了,满脸通红地被人拉去在赌桌上“凑个数”。父亲哪会玩这个,他整日都和锄头、泥土打交道,在赌博方面完全是个门外汉。

  可是那天不知道是谁怂恿了他,酒精作用下,他竟然兴致大发,一连赌了好几局。

  赌注越下越大,父亲没办法,竟以“稻谷单”作为筹码,拼死一搏。在那个通货一日三涨、“储备票”糊墙壁的战争年月,人们的交易除了金银之外,还可以是稻谷、棉花、薯粉之类的实物。

  那一晚上,父亲挥霍了他所有的豪气与财产,最后,还是彻底输了,输得精光,还负债累累。

  究竟输了多少钱,我也说不清。当时才9岁的我,只是隐隐约约地听母亲说过,这笔钱大约是5000公斤稻谷的价值。

  5000公斤稻谷是什么概念?即便是丰收年,稻谷亩产也只有150公斤左右,也就是说,靠种地收入,就算是年年丰收,全家不吃不喝,就算是30年也还不清这笔巨债。

  谁都没有想到,一场喜宴,竟会给一个家庭带来灭顶之灾。

  天塌下来两个人扛

  在我印象中,父亲一直是个在困难面前连眉头都不皱的男人。可是那天以后,他经受着自责与痛苦,还面临着家庭破碎的可怕威胁。

  巨债面前,父亲根本无心干活,也无力干活了,整天气息奄奄地躺在床上叹气。母亲坐在床沿,以泪洗面。

  那时候我和妹妹都很年幼,但家里晦暗阴郁的氛围,让我们突然间长大了,可怕的灾难已经降临到我们头上。每天睡下就是噩梦,醒来,耳畔是母亲的啜泣声。

  那个冬天似乎特别冷,又特别漫长,我每天都睡不好。

  母亲一向是温柔贤惠的女子,织虹纺霓、煮饭补缀,坐下来必定做针线活,从来不闲着。

  那一晚却很反常。全家在昏暗的灯光下吃饭,父亲显然没有胃口,扒拉几口,就放下碗筷,转身进了卧房。

  我也不想吃饭了,跟着父亲进了黑黢黢的房间。父亲笔挺挺地躺下,一句话都没有说,我坐在床沿,沉默地陪着他。

  过了一会儿,母亲掌着油灯进来了,屋子一下子亮堂了。母亲把油灯放在桌上,顺手拿起板凳,在床边坐下。

  让我不习惯的是,这一次母亲手上什么东西都没拿,就这样一屁股坐下了,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宣布。

  我忽然想起,前几天,隐约听到母亲跟姨妈商量,她想去上海做保姆还债。难道晚上她将要宣布这个决定吗?难道她要抛弃我们远走高飞吗?

  我不愿意成为没有母亲的孩子。我的心颤抖着,害怕母亲开口。

  母亲终于还是说话了,声音低沉,却似闷雷般地打破了十几天来那可怕的沉寂。

  “不管祸是谁闯的,家里的事,天塌下来两个人扛。”这时,父亲下意识地坐了起来,目光直盯着母亲。

  母亲继续说:“人要活下去就要守信用,有骨气,欠人家的钱一分也不能少。”她没有正视父亲,像在自言自语,语气是那样斩钉截铁。在此之前,我根本想象不到我柔弱的母亲,还能讲出这样一番掷地有声的话。

  “家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留下口粮后,其余的稻谷和薯粉,你都拿去抵债,把眼下最急需的债款先挡一挡。”

  母亲说得很慢,像是深思熟虑:“下一步就只好借债还债。总还有那么多的亲戚朋友,你开不了口,我开口。田地不能卖,失去田地,就没有出头日子了。两个人咬紧牙关干活,总有一天能还清。”

  父亲的眼泪夺眶而出。这是我第二次看到父亲流泪,第一次是在祖父临终前。这泪水说不出是感动还是释放。

  父亲像是绝处逢生。面临险境的他,最担心的就是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母亲的话,无疑是一颗定心丸。母亲的宽容与支持,让父亲绝处逢生,找到了出路。

  那一晚,我终于睡了一个好觉。

  终于还清全部债务

  第二天下午,父亲担着母亲准备好的鱼肉供品,到庙里去祭神,还硬要我同去。 

  我呆呆地看着父亲向菩萨磕头,忏悔自己的罪孽,还郑重地立下誓言:“贺某发誓终身不赌,如食言,愿受上苍严厉惩罚,直至五雷击顶……”

  祭毕,父亲慎重地对我说:“今天叫你同来是让你听听阿爹发誓,让你也记住这血的教训,立志终身不赌。”

  我不停地点头。直到此时才深深领悟父亲的良苦用心。

  从此以后,父亲又重振精神,夜以继日地干活。平时种田,农闲时出门做手工赚钱,晚上加工农副产品。他拼命的劲头,似乎是在惩罚自己,折磨自己,要熬尽全部的精力和心血来赎他的罪孽。

  母亲除了料理家务,辅佐父亲的工作,还养猪搞副业。生活的辛劳,让她早早地生满了白发,却从没听她道过一声苦。

  我和妹妹照常上学,吃穿上也没太多的变化,这个债台高筑的家庭,在父母的努力下,平静得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整整苦熬了四年,父母终于用自己的血汗,连本带息还清了全部债务。从此,家境也渐渐好转起来。父亲常对我说,这就是家和万事兴啊!

  很多年后,父母才知道那场喜宴上的赌局是有预谋的,父亲遭到老手的暗算。但是如今那些人过得还没有我们好,父母选择了谅解。

  记忆里那个寒冷的冬天,突如其来的遭遇,母亲的贤惠和宽容,父亲的坚强与努力,让我终生难以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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