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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蓓 |
训练 父:不严是出不了成绩的 13岁那年,陈蓓小学毕业,其武术功底已到了相当水平,陈汝华很清楚,在宁海,已经没有教练可以教得了她。他开始四处奔波,为女儿寻找老师。 这个没读过几年书,当时还没怎么出过宁海的男人,用的是最原始的办法,到上海一家家体校去打听。先实地考察,远远地看教练给学生上课,掂量教练的水平,观察教得是否用心。觉得靠谱的,他得等到教练空下来,再向教练推荐,等教练点头了,再把女儿带到上海面试。 那段时间,陈汝华每天一早揣着地图出门,晚上就在路边找个旅馆歇脚,尽管又累又饿,他从没想过要放弃,因为他知道,他一放弃,就意味着女儿的半途而废。 终于,在陈汝华跑了许多地方后,上海有一名老师答应收陈蓓为徒。小学毕业那个暑假,陈蓓在上海体育学院后面弄堂的小房子里住了两个月,跟着老师进步飞速。几个月后,这名老师去了美国,就把陈蓓推荐进了上海体育学院。 “我当时真的觉得,一块石头落地了,也算是对得起她了。”说起那段往事,陈汝华还是一脸的自豪。因为他知道,这意味着把女儿送到了一个更高的平台。 拜师没多久,陈蓓就去四川参加全国青少年武术比赛。陈汝华说,当时他心里很笃定,觉得肯定没问题,果然拿了冠军。此后十余年,奖牌就没有断过。 女儿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从不叫苦叫累。唯一一次小插曲,是他到上海看望女儿的时候,发现她的耳朵处有伤口,一问,得知是被教练扯破了的,还到医院去缝了好几针。 “我当时也挺心疼的。可是能说什么呢?不严是出不了成绩的。”陈汝华理解教练,只是跟教练说,下次敲打的时候,看着点地方。 女:没有退路,说什么都没用 陈蓓告诉我们,那次耳朵被扯破,只是许多“小插曲”中的一件。还有很多事,她不说,父亲也不问。 她已经不记得那次是因为什么原因被罚,教练严格得很,如果训练没有达到要求,说了几遍还没改,或者接连失误,动手是很平常的事。那次挨打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只是突然发现脖子后面凉凉的,一摸,一手的血。 多年后,她把这当作一件趣事来说,因为已经慢慢理解:教练自己也是这么长大的,运动员一代一代都这么熬过来。教练承受的压力更大,每次比赛他都不敢在现场看,她比完赛,在赛场外面找到教练时,地上总有一堆烟头。 在“出成绩”的期待下,高压是可以被默许的,它逼出了极大的承受力。 陈蓓记得,那时候学校规定早上5点半必须到训练场,迟到是要挨罚的。至于罚跑10圈,还是马步半小时,则看教练的心情。为了不迟到,这些女孩子不到5点就醒了,穿好衣服铺好床,然后和衣再躺着,一听到铃声就冲出去。 她和队友都很少被表扬,不会从鼓励中得到自信,每天战战兢兢卖力训练,就是为了不挨骂、不被罚。 十三四岁的女孩,身体有了微妙变化。没有人告诉这些远离父母的姑娘应该如何应对,当“大姨妈”初访的时候,她们常常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没人知道她们慌慌张张的心事,大人们关心的只有成绩。 高强度的训练,让陈蓓的腰部受了伤,躺下去坐起来,都是钻心的疼,也忍着不敢说。后来还是小姨来学校,看出她走路有些异样,才请假带她去了医院。在病床上,陈蓓嚎啕大哭,直嚷着:“我要回家!” 但是哭过也就哭过了,出院以后,一切照旧。 陈蓓一周给家里打一次电话,基本上只和母亲说话,但也不会提这些委屈。印象中那架电子琴的心愿落空以后,她再也没有向父母提过要求,或者说过内心深处的想法。 她说,现在的孩子可能没法理解,但那个时候,父母就是不容置疑的权威。而且,他们把她送到上海的时候就“警告”过:“如果练得不好,学校不要你,就只能在上海要饭。” 她那个时候就知道,没有退路,说什么都没用,干脆什么都不说。 沟通 父:我只能多给点钱,让她增加营养 陈汝华也知道,十三四岁对学武的孩子来说就是一道坎,生长发育对身体的柔韧性和协调性会有一定的影响,过不去就会半途而废,熬过去就过去了。因此,当时每次去看女儿,他就只有那几句话,“要坚持,不要怕吃苦”。 我们问他,具体该怎么坚持呢?孩子碰到难处的时候,你怎么和她沟通? 他尴尬地笑笑,为难地挠着头说:“其实也没说什么,生活上的事,都是她妈妈在过问。我要做的就是多给她点钱,要她吃好一点儿,增加营养。” 闺女这么小就把她一个人丢在上海,离乡背井的也没个人照顾,放心么? 他看着自己的学生,慢慢地说:“其实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当时在武术上,她已经到了那个高度,就只能往前了。我也知道,年纪确实还小,还是看黑猫警长的年龄呢。” 陈汝华说,当时他也想过,要不要留个人在上海照顾她,但条件不允许啊,大人都有工作,不上班哪来的钱供养她。 这么多年过去了,陈汝华依然记得第一次把女儿送到上海的情景。安顿好孩子的时候已近黄昏,当他离开,走出了好远,回过头去的时候,还看见女儿趴在窗户上,看着他。 那一刻,心里真的酸酸的,嗓子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也挺难受的。 女:他有爱,但不知怎么表达 “他真的还记得那一天?”我们向陈蓓转述她父亲说的那个场景,她显然很意外,愣了片刻,眼泪突然掉了下来。 她说,那是她最茫然无助的一天,父亲把她送到就走了,窗外是完全陌生的街道,她好想叫爸爸留下来多陪自己一会,但是不敢开口。因为他向来是个严历的,说一不二的人。她几乎很少感受到,原来父亲也有那么细腻的感情。 我们也问了陈蓓同样的问题,这些年,怎么和父亲沟通? 她努力地想了一会儿,说有一回放假,忘了是初二还是初三,从上海回宁波的夜班船上,父亲吃晚饭的时候突然多拿出一个酒杯,让她陪自己喝两口。从那个时候起,她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开始陪父亲喝酒聊天。 聊什么?我们觉得,这种情况下,总该有点家长里短的温情。 她想也不想地回答:聊训练啊,练得好不好,哪里不好,为什么不好。 真好笑,她一边讲一边笑出了眼泪。 另外一件好笑的事也发生在回宁波的旅途中,那次他们坐的夜班火车,只买到站票。陈蓓训练了一天,已经很累了,陈汝华很想给女儿找个位置。这时他们看到两个小伙一个占了三个位置躺着。 陈汝华和他们商量,腾一个位置给孩子坐,对方不理睬,他火了,把一个小伙拉了起来。小伙暴跳如雷,双方眼看就要打起来了。 旁边的陈蓓一边捋起袖管,摆好姿势,一边试探着瞥了父亲一眼,没想到一直反对女儿打架的陈汝华这会儿竟冲她点了点头。精疲力尽的她在这一瞬间精神了,她觉得父亲给了自己一个并肩作战的机会。 只是结果很扫兴,两个小伙一见这架势,头也不回就溜了。父亲心满意足地坐在座位上,而她满心懊恼:如果真的和爸爸一起打一架多带劲,挂了彩都值。 除此之外,陈蓓很难再找到和父亲平等交流心意相通的回忆。 她常常会留意那些受宠爱的女孩子,在商场里,她看到那些同爸妈逛街的女孩从试衣间出来,娇嗔地抱怨这抱怨那,父母慈爱地替孩子整整领子捋捋额发,她看得好羡慕,因为她从来就不会撒娇。 前几年,母亲生病住院,做完手术的时候陈蓓鼓足勇气抱了妈妈一下,好像完成了一个很大的心愿。可是对于父亲,这么亲密的动作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 后来有了女儿,有了“隔代亲”。可父亲再疼爱孩子,也不会像别的外公一样把孩子举在肩头,或者拿胡须蹭她的脸。他们鲜有肢体接触,父亲一高兴,就给孩子钱,他从不吝啬那一张张粉红色的钱。 陈蓓在旁边看着,就好像看到当年自己每次去上海前,父亲给钱的场景。作为一个旁观者,她一下子发现,“父亲心里其实特别爱孩子,就是不知道怎么表达。” 没有结论的 结尾 采访陈蓓父女的时候,我总会想起自己童年的一些生活场景:厨房的水泥地上写满粉笔字,父亲总是利用做饭的间隙教我认字;厨房后面一个小小天井,夏天乘凉的时候几乎都在做口算;房间挂着一幅字,是杜甫的《春夜喜雨》,我在话还没说全的时候就开始背:“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做教师的父亲,无时无刻不在抓我的学习,而我每天盼着他出差。 做了母亲以后,我和陈蓓都反思过同样的问题,童年有个“狼爸”或“虎妈”,算不算人生的一种幸运?当我们终于按照他们的意愿,过上了衣食无忧、四平八稳的生活,教育就算成功了吗? 陈蓓说,是父亲的严厉让她养成了坚韧不拔、吃苦耐劳的品质,这种品质终生受益,就算不练武,在任何领域都是有用的。 但是,她有时候又觉得,自己太习惯被高压和强力推动。 上个世纪90年代,她连续十余次在全国武术比赛中获女子剑术、枪术等单项个人或团体冠军。1999年获第五届世界武术锦标赛获女子冠军。1998年获武英级运动员称号。2000年获国际级运动健将称号……获奖变成了理所应当的事,并不能给她带来太多快乐和成就感。 她看过柴静对李娜的采访,李娜说自己从没爱过网球,她理解这种感受,“中国的运动员都不是在为自己。” 2001年九运会,陈蓓参赛前发了高烧,出现严重失误。那时候网络媒体刚刚兴起,上海的网站一打开,就是她失败的消息。大家都为她担心,但她告诉我们,在赛场上,她发现枪掉下来没接住的那一刻,其实心里反而很轻松。她当时想,终于解脱了,可以名正言顺地退役了。 这是10多年来第一次没人催她练功,可以每天睡到自然醒。 那会儿,陈蓓的母亲在上海开了个小书店,于是她每天帮忙进货,讨价还价,她感觉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有趣的事啊。 她原打算拿到研究生文凭后就退役干点别的,不想有了个留校任教的机会,她就顺理成章地留了下来。从13岁时算起,她已经在上海体育学院待了20多年。拿过冠军,有了事业,后来有了美满的家庭,一晃女儿都上小学了。 牺牲整个童年换现在的人生,值吗? 她说,这个问题没有意义,因为人生没有回头路。只是,她不会再让孩子重复自己的路。 她从不逼女儿学任何东西,鼓励她说出自己的想法,如今女儿是班上极少数几个没上任何补习班的学生之一。只是,有时候看着孩子中不溜的成绩和有点“作”又有点自以为是的脾气,她又隐隐焦虑:会不会矫枉过正? 教育没有标准答案。 我爸后来告诉我,小时候挂在房间里的那幅《春夜喜雨》,是当时教育局发给他们教师的,说的是教育的一种境界———“润物细无声”。 非知之难,行之惟艰。 这个急功近利的年代,哪个孩子没被打上刻意的烙印?我爸说,别扯那些虚的,咱们不是官二代、富二代,小时候我不逼你,你能有现在的生活? 我也反问了陈蓓同样的问题。 她说,她刚和父亲说过,如果哪天辞职了,你别惊讶。看着父亲难以置信的表情,心里好爽。这不是堵气话,这个念头在心里已翻腾了很久。她太想体验一下外面的生活。而且,在这个多元化的社会,通向幸福生活的,应该不只有一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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