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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长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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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4年,定居上海的院童成立“国际灾童教养院联谊会” |
■《600个孤儿的母亲》后续 一切都要从那年的春天说起。 一个爱看小说的木讷男孩,怔怔地望着一个拖着长辫子、孤傲美丽的背影。 女孩叫蒋桂珍,男孩叫彭长根,她比他大3岁。 他们都是在日寇暴行下丧失家园的战争孤儿,在宁波帮竺梅先与徐锦华创办的国际灾童教养院里,他们相依为命,互认姐弟。 淡淡的,朦胧的,揪心的,怅惘的,带着战乱与岁月的烙印,这是比友情更牢固,比爱情更纯真的情谊。 警报声,头顶呜呜作响的日机声,父母惊恐的眼神,曾经是600个灾童共同的噩梦。 在教养院里,他们挣脱死神的魔爪,抹去身上抗战的硝烟,揩干家破人亡的苦泪,渐渐感受到失而复得的温暖与爱。 这是万里烽烟中的一缕琴音。 记者 陈也喆/文 记者 王鹏 崔 引/摄 一串咸光饼 1937年,“八一三”淞沪会战爆发,日寇在吴淞、江湾、闸北一带狂轰滥炸。 警报声,头顶呜呜作响的日机声,这是噩梦一样的声音,紧接着,日机俯冲投弹,在路边炸开几个穴洞,炸飞的人在洞里。 闸北,是彭长根的家乡。在血光漫天的炸弹里,在刺刀冰凉的利刃下,9岁的他东躲西藏,逃亡在上海街头。 无家可归,风餐露宿。每天畏缩在上海仁济堂门前,靠施舍的三个黑馒头度日。 那段提心吊胆、食不果腹的日子,是他人生中最灰暗的时光。 直到1938年9月,他被竺梅先夫妇创办的国际灾童教养院收养,才免于饥饿疲乏,颠沛流离。 苏锦炎、蒋桂珍也是与彭长根一起被收容的灾童。 他们先到竺梅先创办的国际红十字伤兵医院检查身体,然后领一套院服:深蓝色的背带裤和白色衬衫。 几百个灾童,褪去褴褛的衣衫,抹了一把脸,穿上簇新的院服,竟一下子变得精神起来。 你望望我,我瞧瞧你,个头小小的,脑袋圆圆的,像照镜子似的,一个个咧嘴直笑,却又忍不住鼻子一酸:如果父母能看到就好了。 教养院的院徽,是个三角形的图案,上面是熊熊烈火,下面是蓝色海浪,中间是一个救生圈,意为救灾童于水深火热之中。 在上海开了欢送大会后,灾童们分乘几辆大卡车去十六铺码头,再换乘轮船去宁波。 在宁波靠岸后,再坐木船。长长的水路,小小的木船,一只接一只,船上坐着大大小小的孩子。 木船摇啊摇,摇到了鄞州横溪镇。 下了船,老师分给每个孩子一串咸光饼。从横溪到教养院只有荆棘丛生的山路,还要徒步十几公里,把饼挂在脖子上,孩子们饿了就啃一口。 大一点的孩子自己走,四五岁的孩子用竹轿抬着走,老师们一路照顾着。 一位40多岁、一身士林蓝旗袍、穿黑搭攀布鞋的女老师,常常停下来,满脸都是慈祥的笑,俯身下来:“小囡,走不走得动啊?” 后来大家才知道,她就是教养院的副院长徐锦华。 那时候,孩子们真是有些抬不动腿了,可是徐锦华在耳畔温柔的话语,像一股暖流遍及全身,让人气力骤增。 平常鲜有人经过的偏僻山乡,忽然间冒出了几百个孩子,沿途的村民爱怜地看着,有的老百姓还在门前支起了小桌,放些糕点茶水款待。 兵荒马乱饿殍遍地的年代,这是多么淳朴的心啊。 泰清山下,教养院终于到了。 那时候,彭长根还不认识蒋桂珍。他还没有想到,自己竟会与这个女孩牵绊一生。 曼妙的背影 教养院没有寒暑假,一周休息一天。老师们也不回家,周日常常带着几个调皮的孩子到附近的楼隘村、裘村、白杜村、朱家店村踏青采风。 踏遍深山僻谷,采集各种标本,或是登高一曲,在幽绿丛林间追逐嬉戏。倦了,就躺在杂草丛中,仰望白云变幻,静听翠鸟低鸣。 彭长根第一次与蒋桂珍相遇,就是在一个初春的星期天。 那天,许多同学徒步去不远处的金峨寺踏青。一路过洞桥、穿岙口,沿着山径蜿蜒行走。 一开始大家有说有笑地簇拥在一起,没过多久,人群就四散开去。 彭长根走在最后,走在他前面不远处的女孩是蒋桂珍。 她独自一个人走着,细长白皙的天鹅颈,肩后两根长长的辫子晃呀晃呀,脚尖一踮一踮地,步子轻盈,腰肢细软,曼妙极了。 他一直离她几步远,就这样一路跟着她,望着她,却不敢上前。 忽然,荆棘丛中钻出几位身材高大的男同学,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把小小的刺球,嬉笑地往她的发辫和脖颈上扎去。 这位向来孤傲的上海姑娘,在一群男同学的戏谑下,坐倒在地上,急得哭了。 彭长根气得挺身而出,为她仗义执言。在那条幽静的山道上,他是唯一保护她的男孩。 彭长根也因此受尽了男生们的讥骂,却奠定了他与蒋桂珍的姐弟情谊。 蒋桂珍的确是个美人胚子。在彭长根稚嫩的心里,她仿佛是从月份牌上走下凡尘的仙女。 不上课的时候,她喜欢穿绛红色的紧身旗袍,这大概是她母亲留给她的。愈发衬得她的肤色洁白无暇,身材婀娜窈窕。 这样的女孩,应该被男孩众星拱月,可是她的清高孤洁,让他们望而却步。 除了彭长根,这个傻里傻气、整天只知道捧一本书看的弟弟,她连一个可以交谈的朋友都没有。 在教养院最有趣的事,莫过于初夏时节,在山园里偷摘杨梅。 泰清山的杨梅大如乒乓,白杨梅更为稀贵。 起初两年,只有几个胆大的院童三三两两地上山,农民看他们是小孩,也没说什么。到了后来,院童们像蝗虫一样成群结队地去吃杨梅,果农们这才着急了。 他们派人日夜看守,不准孩子们再摘食。 偶尔有一两个同学,为解馋而冒险,东张西望,蹑手蹑脚地进去。果农一声“兜吶”,前后埋伏的人围拢过来,瓮中捉鳖,把小馋猫们吓得四散而逃。 杨梅有核,核内有仁。核干后,取其仁吃,味道比瓜子更香醇。 杨梅下市的时候,孩子们常常上山捡杨梅核吃,那是饥肠辘辘时的零食。 蒋桂珍把晒干的核仁塞到彭长根嘴里,忽闪着眼眸,认真地对他说:“我没有亲人,有你这样一个弟弟挺好的。” 那一年,她14岁,他11岁。 他懵懂地觉得,桂珍姐姐,是除了爹娘,除了徐锦华以外,对他最亲最好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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