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5版:四明战歌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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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07月02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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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忽已晚(下)

国际灾童教养院里的手足情深

  陈舜根在病房里接受采访。
  焦润坤与苏锦炎交谈。记者 崔引 摄

  大资本家能宣传吗?

  长长的年月,并没有阻隔同学们的情谊。起初,大家经常走动联系。

  几个定居上海的同学,还成立了一个“国际灾童教养院联谊会”。

  然而,“文革”期间,有关部门认为教养院的名字里有“国际”二字,有国际特务的嫌疑。

  而且,教养院深处偏僻的山岙,院长室却有一台手摇发报机,这更增加了特务机构的嫌疑。

  其实,那台发报机是用来给孩子们采购衣服、药品、文具的,但是没有人愿意相信。

  教养院有个名叫姚懋贞的年轻老师,她曾被拘留拷问了18天。

  审讯的人反复问她教养院是不是特务机构。她说就是一个学校,里面全是孩子。

  问不出所以然来,就把她释放了。但是从此以后,同学们都不敢再有联系。

  在路上碰到昔日的同窗,也只能远远地点头,打个招呼,甚至压低帽檐,低着头就过去了。

  人人自危的年代,大家都理解彼此的处境,谁都不敢在公开场合承认自己与“国际灾童教养院”有半分瓜葛。    

  1986年春天,已经退休的苏锦炎在浙江省工商业联合会帮忙。

  整理资料的时候,她看到一篇关于竺梅先的简介,其中写到他创办国际灾童教养院的事迹。

  短短几行字,看得她泪眼婆娑。她激动地指着材料,对一旁纳闷的李希说:“我就是国际灾童教养院里出来的,我就是当年的灾童啊。”

  李希,当时是浙江工商联宣传处处长。她并不了解什么教养院,也从未听说过。

  吃饭闲谈的时候,苏锦炎回忆着当年的往事,一桩桩一件件,听得李处长深受触动:“你写出来看看吧。”

  那个时候,已经改革开放了,却还是把实业家叫作“大资本家”。编辑吃不准,大资本家,能宣传吗?

  最后李希力排众议,苏锦炎撰写的《回忆奉化国际灾童教养院》终于在《浙江工商月刊》杂志上发表了。

  文章一登,不得了,社会上反响很大。有的赞成,有的反对。

  赞成的人说竺梅先是大慈善家,反对的人说他是大资本家。 

  有人指着鼻子对李希说:“你这是在宣传大资本家。”

  李希慷慨陈词:“我们不是在宣传资本家,而是宣扬一种精神。有人毁家纾难,挽救挣扎在生死线上的600个灾童,这样的事情,你不感动吗?”   

  苏锦炎抹着眼泪,据理力争:“就算竺梅先曾经是大资本家,他后来为了600多个孩子成了穷光蛋,性命都搭上了。”

  姚懋贞老师看到这篇文章,特地赶来感激苏锦炎:“文章登出来,给我平反了啊。”

  也就是这篇颇受争议的文章,串起了两岸三地的院童。

  那时候没有电话,交通也不方便,当年60岁的院童戴天明推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翻阅一本泛黄的通讯录,拿着苏锦炎写的文章,在上海走街串巷地联络。

  几十年不见的同学打开门,望着两鬓如霜的戴天明:“你是谁啊?我不认识你。”

  “我认识你啊,我们都是国际灾童教养院的。现在没事了,文章都登出来了……”就这样,上海的、杭州的、香港的、台湾的,能联系上的院童们,都来了。

  “我们是泰清寺的小囡啊”

  1988年夏天,上海卢湾区政协礼堂。院童们早已从个头小小的孩子,变成了爷爷奶奶的年纪,他们自报家门,笑声与眼泪,此起彼伏。

  彭长根也从台湾赶来了。当年捧着书本可以闷头读一天的他,成为了台湾云林县的一名作家,笔名“彭竹予”。

  这个笔名的涵义,用他自己的话来讲是“我的生命是竺梅先夫妇给予的”。

  蒋桂珍却联系不到。

  聚会后,他们一起去了奉化的教养院原址,还去了一趟鄞州,到竺梅先与徐锦华的墓地祭奠。

  1988年8月,苏锦炎提议,大家一起出钱,编撰印刷了一本建院50周年的纪念册。

  纪念册上的书名是沙孟海先生题写的。

  那个时候,沙老可是名副其实的一字千金,“纪念国际灾童教养院建院五十周年”这15个字,就要15000元。上世纪80年代末,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可是苏锦炎一分钱都没有花,因为当年教养院的总务主任沙松寿是沙孟海的叔叔,沙老很支持这件事。

  彭长根和一些台湾同学提议,建一座纪念亭,铭记竺梅先与徐锦华,留住院童们最美好的年华。

  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造亭子一共花了3万元,以彭长根为主的11位台湾同学出了大部分资金。

  当时在奉化大桥镇当书记的院童陈舜根,负责安排工人修建亭子。

  那段时间,陈舜根还把竺梅先和徐锦华创办教养院的事迹,写进《奉化县志》。

  八角亭子建成前,彭长根拟好了亭子的名字。取竺梅先与徐锦华各一字,谓为“梅华亭”。

  亭内还矗立一块“国际灾童教养院故址”的纪念碑。

  亭子两边镌刻着两句诗:“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这是徐锦华在国文课上教给他们的诗句,也是他们最想对竺梅先夫妇说的话。

  1990年10月,梅华亭在竹风松影中落成。

  100多个两鬓斑白的院童走进山雾如幕的岙口村,并不齐整地唱着当年在教养院里学过的歌:“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我的同胞,还有那衰老的爹娘……”

  背着竹筐的老农路过,停下脚步:“是谁来了?这么热闹。”

  “我们是泰清寺的小囡啊。”

  “泰清寺的小顽来了。”

  说完,他们自己都咯咯地笑起来,都是老头老太了,还“小囡”“小顽”呢。

  “蒋桂珍怎么一直联系不上?”大家问当年与蒋桂珍关系最好的“弟弟”彭长根。

  “我找不到她了。”彭长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陷入无限的怅然。

  乱世里,别离是寻常,也是无奈。

  不知是谁打破冷场,提议一起唱当年的院歌。

  “吾生多幸,值风潮鼓荡,卷入洪炉,百炼千锤成铁汉,看他年雪耻韶关……”歌声在寂静的山谷里回荡。

  每隔两年,彭长根都会从台湾去梅华亭拜谒,与昔日的院童聚会话旧。也许他心里,隐隐地有一种期盼。

  期盼蒋桂珍突然出现在亭前,满头华发也好,步履蹒跚也罢,她是他心底最纯真美好的一抹情愫。

  他常给陈舜根、苏锦炎写信。那段纯洁的姐弟情谊,不仅他自己,很多人都铭记在心。

  一晃,二十五年过去了。

  后来,彭长根不幸跌倒中风,无法讲话,只能靠轮椅生活。蒋桂珍仍是杳无音讯。

  一年又一年,很多院童相继离世。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只有彭长根那首诗还在:

  可叹天涯游子心,魂梦频频绕泰清。

  醒时泪眼对孤月,耳边犹闻唤囡声。

  寒山应识苍颜客,幽泉淙淙诉旧情。

  院中慈颜今何在?音容常驻梅华亭。

  ■记者手记

  搜集到的材料愈来愈多,故事愈来愈丰满,那段70多年前发生在奉化山坳里的历史,也渐次清晰立体起来。

  那年的山,那年的水,那年的人全在纸上氤氲开来。

  健在的院童不多了,当年10来岁的孩子,如今也近90岁。

  90岁的陈舜根,身体不佳,只能躺在奉化人民医院的病床上接受采访。他每蹦出一句话都很艰难,却一直说:“谢谢《东南商报》,写教养院的事。”

  敲叩杭州莫干山路上的一扇门,门未开,清甜的笑声已经从里屋传来。开门的是苏锦炎,她已经88岁了,依然像个姑娘一样,纯真耐心,有问必答。

  讲起徐锦华,她的眼圈泛红了,不可抑制地抽泣起来:“她待我们真是比亲娘还亲。没有她,就没有我们的今天。”

  回忆往事,苏锦炎万分感慨:“我做了母亲后才发现,我和老伴养几个孩子都养不过来,真不知道当年600多个孩子,费了徐锦华多少心血。”

  当年这些孩子,因为竺梅先夫妇的收养与抚育,才抹去身上抗战烽火的硝烟,揩干家破人亡的苦泪,挣脱死神的咒虐。

  然而,这段曾经发生在奉化的历史,在那个人心惶惶的岁月里,几乎被冷落淡忘了。

  如果当年,没有苏锦炎写的那篇回忆文章,那个明净翠碧山乡的悠悠往事,也许早已在噤若寒蝉的年代封尘湮没。  

  起初,我感动于竺梅先与徐锦华,他们毁家纾难,浑忘性命。

  后来,我对当年这600个孩子也满怀崇敬,因为他们是一个时代的缩影与见证。

  1938年~2015年,77年的风云变幻中,中国经历了抗日战争的烽烟,解放战争的炮火,抗美援朝的血战,十年“文革”、改革开放等历史考验。院童们离开教养院后,人生际遇各异。 

  他们之中,有英雄烈士、抗日战士、党委书记、工厂厂长,还有作家、教授、工人等等。

  用戴天明写给焦润坤信里的话来说:“我们经历了一个空前奇妙的时代,因此我们身上都有一段很奇妙的经历,遭受了前所未有的苦难。”

  采访结束的时候,苏锦炎一定要送我们下楼,她站在楼下大门口不停地挥手。过了一会儿,回头一看,她还站在那里,隔着丝雨成阵,目送着我们。

  也许70多年前,徐锦华站在琅溪桥上送别一个个院童,久久挥手,久久凝视,也是这样一番情景。

  不忘历史,就是最好的纪念。

  ■新闻链接

    那五年,我一辈子忘不了

  焦润坤、苏锦炎回奉化追述国际灾童教养院往事

  昨天,焦润坤、苏锦炎等当年被竺梅先夫妇收养的灾童来奉化了,这是他们阔别半个多世纪后,再次“回家”。

  一同到来的,还有竺梅先的孙子竺士性。

  88岁的苏锦炎刚从杭州赶来,看到当年的院童焦润坤,回忆起教养院的往事,她抑制不住地啜泣:“我在奉化待了五年。五年,在我的生命里是很小的一段时光,但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今天我再来奉化,这里真的跟原来完全不一样了。这里的山路我很熟悉,小时候都走过呢。”苏锦炎看着眼前的一草一木,显得格外亲切。

  91岁的焦润坤也从北京赶来了,这位从国际灾童教养院成长起来的新四军老战士,回忆起教养院的往事,又像数十年前的孩子一样,忽喜忽悲,说到动情处,潸然落泪。

  从垂髫之年的国仇家恨,到两鬓如霜的岁月变迁,两位老人抚今追昔,感慨万千。

  竺梅先的孙子、63岁的竺士性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面容白净。他出生的时候,爷爷已经去世了。“每次填表格,‘籍贯’一栏总是填‘奉化’,但奉化还真是第一次来。终于可以来看看我祖辈生活过的地方了。”他说,“我并没有亲身聆听过爷爷的教诲,但是家里一直挂着一张照片,是爷爷捧着一本实业救国的书。一代一代,耳濡目染。竺家的后代不是富二代、官二代,我们都是普普通通的人,讲究实干。现在竺家第三代遍布世界各地,大多数都是搞技术的,我就是搞技术的理工男。”

  “竺先生是踏踏实实的爱国者,是民族精神的象征,你们后代要延续啊。”焦润坤说。

  “你对我爷爷的评价太高了。其实像我爷爷这一代,为抗日救国鞠躬尽瘁的人有许多,我们都为祖辈感到骄傲。”竺士性说完,与焦润坤不由自主地把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这是一种血脉相连的情谊见证,更是一种跨越时空的不朽传承。记者 陈也喆 

  (部分老照片由苏锦炎女士提供)

  本文根据苏锦炎、陈舜根、丁福泉、戴天民、王家淑、韩邦桢、焦润坤等人口述、回忆文字、书信、视频资料整理,感谢宁波市新四军研究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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