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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阿定拿出女儿小时候的照片。记者 王鹏 摄 |
拐卖儿童该不该判死刑?最近,这一话题又引起各界热议。 林阿定对着电视怔怔地看了很久,老伴过来把电视关了,他的眼睛还盯着那个小小的屏幕,半天叹了口气:“我谁也不怨,就恨自己。” 他75岁了,50岁才有的女儿8岁时在家中离奇失踪。他苦苦找了17年,至今杳无音信。 他说上天留给自己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唯一的心愿就是有生之年还能再见见女儿。“哪怕不相认,哪怕什么都不问,知道她在哪儿,过得好不好,我闭眼也安心了。” 记者 樊卓婧 程鑫 1 家没了 在镇海澥浦沿山村林阿定的家里,低矮的砖瓦房潮湿闷热,屋里好大一股霉味。“房子漏水,前段时间天天下雨,屋里也是湿答答的。”林阿定摇着头说。 他其实不太在意这些,这个简陋的地方,所有权并不属于自己。房子是村里的,他付了2万元钱,可一直住下去。 他本来也有住进新房的机会。6年前,他在329国道旁的老房子拆迁,可以拿到五六十平方米的安置房,但他放弃了。“女儿没找到,没儿没女,又没兄弟姐妹,拿房子有什么用呢?”这是林阿定当时对村里的解释。 当然,他心里也有小算盘,不拿房子可以多拿点钱,去寻找女儿。 这些年,林阿定挣来的钱,几乎都花在了寻找的路上,家里没置办一件像样的家具,一台很小的冰箱已经锈迹斑斑,为省两个钱,他至今还烧柴火,舍不得用燃气。 生活的艰辛,失去女儿的煎熬,把曾经能挑起180公斤担子的男人,消耗得已经力不从心。担心自己的记忆渐渐衰退,老人把女儿的姓名、出生日期和失踪时间记录在一张张硬纸板上。 老房子拆掉的那天晚上,林阿定住在过渡的临时房里,梦见女儿回来了。他一骨碌爬下床打开门。凉风嗖嗖地蹿进来,寂静的夜里什么都没有。他清醒过来,抱着头,在马路边坐了一宿。他觉得孩子出生的房子没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她就是回来,哪还认得家?” 事实上,原来的那个“家”里,女儿留下的东西也很少,她甚至没有一张单独的照片。17年前失踪后,林阿定才发现,这些年一直拼命干活挣钱,一张照片也没给女儿留下。经旁人提醒,林阿定才找到女儿幼儿班的同学,借来一张幼儿班的毕业照,经照相馆处理,从合影里抠出了女儿的一张照片。 林阿定曾一度深深自责,痛心疾首时甚至自打耳光。“50岁才得的这个娃,我怎么就没好好当心着。4岁时,我气跑了她妈;8岁时,连她都丢了。” 那件让他“进棺材也没法闭眼”的事就是,17年前,孩子出事的那个晚上,他跑出去打麻将了。 2 50岁才抱上的娃丢了 1998年1月16日,林阿定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日子。那天晚上,下着好大的雨,女儿就是在那个雨夜,离奇失踪的。 那一年,孩子8岁,刚上小学一年级,当时寒假在家。 春节临近,村民们忙着置办年货,炮仗声不时传来,空气里弥漫着过年的味道。林阿定也不例外,虽然同妻子离婚了,家里只剩下父女俩,但春节还是不能马虎的。白天,他特地到街上为女儿备齐了过年的新衣服。 女儿是他唯一的念想,寄托着他这一生的希望。 孩子出生的时候,他已经50岁了。为此,他高兴得掉了好几天眼泪。 幸福来得太晚,算起来,他已经有几十年没有体验过天伦之乐了。 林阿定出生于澥浦镇上,7岁时母亲去世,父亲多病,他没读过一天书,小小年纪就下河抓鱼,上山挑野菜,卖掉后换点大米。 18岁时父亲去世,留下他孤零零一个人。 20岁时从宁夏支边回来,茅草屋吹没了,没有住的地方,他就被下放到了现在的沿山村,种地为生。 家徒四壁,讨媳妇简直就是奢望。好心人曾给他介绍过几个姑娘,可人家上门来看过之后,就再也没有回音了。 幸亏后来政策变了,改革开放,穷怕了的林阿定总算看到了希望。他到山上采草药,又贩来小鸡小鸭四处叫卖,足迹遍布慈溪、余姚、镇海等地的大街小巷。那时候的他身强力壮,力气大得惊人,能挑起180公斤的担子。 生活慢慢好转,上世纪80年代末,年近五旬的他终于结婚成家。1990年有了女儿林玉艳,孩子是他的掌上明珠。 只可惜,短短4年后,妻子跟他离婚了。 过去了这么多年,林阿定承认,当初离婚,自己有很大的责任,性格太暴躁,动辄火冒三丈。 他把这个性格缺陷也归咎于过去的贫穷。因为穷,周围的人都看不起他,白眼与嘲讽都曾让他愤怒、咆哮。妻子的离去,对他的打击很大,好在,孩子跟他,成了他唯一的寄托。 小艳失踪后,他曾经一遍遍问自己:当年,对妻子的简单粗暴,是不是给孩子留下了阴影,又或者,是不是对她太凶了点?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这些念头就开始折磨着他。 孩子长得乖巧,也很聪明,见到村里的长辈,叔叔阿姨地叫得很甜,可她有个贪小的毛病,邻居家地里长出的青瓜、番茄什么的,她会去采摘一两个,这是林阿定绝不能容忍的事情。 当年他再穷,都没有拿过别人一粒米。孩子万万不能学坏,尤其是女娃。只是,除了发现后暴打一顿,他想不出别的法子。 有人背地里说,孩子就是她父亲打跑的。这话像钝刀子一样划拉着他的心。他反反复复回忆,出事那段日子,他没有打过孩子;他也清清楚楚地记得,事发当天,女儿看到新衣服的表情,是欢天喜地的。 黄昏时,父女俩有说有笑地吃好晚饭,村里的朋友来叫他打麻将,他犹豫了一下就去了,留下女儿一个人在家看电视,毕竟,孩子很乖,他很放心。 晚上11点多,他回家时发现女儿不见了。 3 又短又长的17年 事发当晚,下着大雨,林阿定冒雨到家家户户敲门询问,可没人听到过任何声响,也没人看到孩子是否外出过。 寒风,冷雨,绕着村子跑了几个小时,林阿定浑身湿透,冻得手脚僵硬,找了个通宵。 第二天,他到派出所报案,做了笔录,以后就再也没下文。 他怀疑孩子是不是跑去找她妈妈了,林阿定跑到前妻那里,结果依然令人失望。 冷静下来的林阿定回家仔细检查,发现家里还丢了几只小鸡和小鸭,其它东西都完好无损,没有翻动的痕迹,女儿的书包也还在家放着。 好不容易等来的幸福天伦,仿佛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不带商量,不留余地。很难说,在悲伤、自责和执念的作用下,这17年对于他而言,究竟是更漫长,还是更短暂。 1998年春节只是一个开始:当所有的人都在团团圆圆地过年时,孤身一人的林阿定却在为寻找女儿而奔波。他把那张从幼儿园毕业照抠出来的照片印在身份证大小的纸上,在路上逢人就发。 在镇海澥浦,时常会有这样的场景: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推着辆破旧的自行车,拿着一摞大小不一的纸张,凑到旁人面前,满脸堆笑地询问着:“你见过这个小女孩吗?她是我的丫头。” 之后的很多年,每次出门找女儿,林阿定总是随身携带着这样的小纸片,在距离自己家几十公里外的乡村集镇,一次又一次地凑到陌生人的身边,指着纸片上女儿的照片,陪着笑:“你见过这个小女孩吗?她是我丫头……” 讲话的时候,林阿定总会不自觉地弯下腰,眉眼间露出温顺的笑意。他的头发和胡子似乎白了好多,乱蓬蓬的,环绕着他满是皱纹的脸。询问女儿的下落,他几乎只挑那些和自己一样的小人物,比如路边的清洁工,在车站等着拉活的三轮车车夫。 有几次,他一度看到希望。有人说,在萧山街头一个乞讨的女孩,很像小艳。他马不停蹄赶过去,扑了个空。 随着一次次希望的破灭,林阿定对女儿的担心也一天天加剧。寻亲路上,各种说法都有,有的说可能被坏人拐走了,有的说被坏人摘走了肝、肾等器官。这些说法,让他晚上常常做噩梦,但清晨醒来,他依然坚信:女儿还活着。 后来,他寻亲的范围越来越大,一边做着贩卖小鸡小鸭的生意,一边打听女儿的下落。安徽、山东、河南等地,他都曾包车去过这些地方,做完生意后都要停留好几天,到车站、菜场等地,询问有没有人见到过照片上的这个小女孩。 他也知道,这样的寻找堪比大海捞针,但他想不出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4 未了结的心愿 17年,林阿定的生活就这样在寻找中度过。 几年前,穷困潦倒的他碰到了个善良的女人,来自湖南的何合社,两人相伴着走过了那段艰难的日子。 在何合社的眼里,这个倔强的男人虽然脾气不好,但是心眼儿不错。10多年寻亲挺不容易的,可见是个有情有义的人。而且说真的,他对自己也不坏,两个人搭伙过日子,总强过一个人撑着。 认识他的时候,房子很小,床铺旁边就是鸡笼鸭舍,臭气冲天让人难以入睡。何合社也理解,这样孤苦伶仃的一个男人,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去收拾房间,享受生活呢。她手脚麻利地收拾,照顾他的起居,这个乱糟糟的小屋,总算有了点家的味道。 如今最让何合社担心的是,老伴原来的那股劲头没了,他好像越来越心灰意冷,干什么都没有精神。 “他去找,说明还有劲儿,他不出去闷在家里,我心里就发慌。这样憋着憋着,要憋出病来的。” 从中年男子到古稀老人,林阿定渐渐力不从心,就像那辆已跟随了他10多年的人力三轮车,已经锈迹斑斑。 这些年,三轮车可谓是他流动的家。清晨,踩着满载小鸡小鸭的三轮车上路,走村串户沿路叫卖,顺道寻找女儿,有时,他就蜷缩在三轮车里凑合着,半睡半醒间,天就亮了。 如今,古稀之年的林阿定已明显不如从前,踩车甚感吃力,记忆也开始下降。花白的头发,同他那身因长年风吹日晒而呈古铜色的皮肤,对比是那么的明显。长期的奔波负重,他的双腿静脉曲张非常严重,青筋像蚯蚓一般盘曲在腿上,随时都可能爆裂。他说,晚上常常疼痛难受,睡不着觉。 身体不如从前了,女儿也还没找到,赚钱也没动力了。如今的林阿定,除了女儿,人生再无什么念想。他说,当年女儿还是小毛头的时候,他曾立下目标,努力挣钱,让女儿好好读书,供她上大学。 “她25岁了,如果好好的,应该已经大学毕业。说不定娃都有了吧?”看到邻居家襁褓里的孩子,他像是突然从现实中抽离,哀伤的脸上闪过片刻欢愉,但很快又回到无边的灰暗中。 他越来越感到,从17年前起,人生不再有未来,现在所有的生活都是在和过去拉扯。这17年就像一个漫长的拉据战,拉着拉着,马上就要拉不动了。 “可是我的丫头,她会在哪呢?”眼泪再一次顺着他满脸曲曲折折的皱纹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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