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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建民(图片由医院提供) |
上个月,慈溪市第三人民医院申报的劳建民骨伤科医疗技艺,也就是在当地赫赫有名的劳氏伤科,刚刚获批成为慈溪市非物质文化遗产。 劳氏伤科是我国中医骨伤科特色流派之一,起源甚至要早于让宁波人如雷贯耳的董氏儿科、钟氏内科。但之前的漫长岁月里,它只是在民间比较有名,而最近几年,它得到了越来越多官方的认可,不但评上了省里的中医药重点学科,还出版了自己的著作。 宁波世家师承的民间中医,没落的并不少。起源于乡间的劳氏伤科,在一家基层的二级乙等医院,走的是一条什么样的路?一门土生土长的中医,是怎么变得高大上的? 我们从该院院长蔡水奇那里听到了一些故事。 记 者 樊卓婧 程鑫/文 记 者 王鹏/摄 劳天池与《劳氏家宝》 据《中国医籍大辞典》记载,劳氏伤科有文字记载的历史大概可以追溯到480多年前。推算一下,那是大明朝嘉靖六年,当时浙江有个叫做劳天池的余姚人(今属慈溪),写了本关于伤科的医书。 这位劳先生大概有信心自己的书可以像传家宝一样绵泽子孙,让世世代代劳氏后人以此为业并造福一方,于是将此书取名为《劳氏家宝》。 这本“主要阐述伤损证治、用药要诀、接骨入骱手法、失枕、刀斧磕伤等治法”的医书确实对得起这个名字,因为劳先生下了很多功夫。根据记载,除了传统的跌打损伤外,作者还严谨地引入了解剖学的理念,并且摘入了大名鼎鼎的宋朝法医宋慈所著的《洗冤录》,仔仔细细地研究了其中的致命处和大小伤口。 因为成书较早,理论扎实,操作性强,《劳氏家宝》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其中的81种内服外用方以及十余种接骨入体手法对后来的很多医学经典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如《伤科大成》《伤科全集》,还有让人浮想联翩的《少林真传伤科秘方》———武侠小说里这些少林高僧受伤以后都恢复得这么快,大概也有劳老先生不少功劳。 劳天池当然也应该是一个传奇人物,和古代很多成功人士一样,走的也是“少不更事,经高人点拨后一举成名”的路子。清代《余姚六仓志》、现代《慈溪县志》《余姚县志》都有关于他的故事。 《余姚六仓志》记载:“劳双龙,字天池,不事章句学,胆识绝伦,行事近强梁,独虚心师长,折节士人。中年得异人传伤科秘方,接骨入穴几几生死肉骨,名闻两浙,至今子孙世传其业。” 意思是说,劳天池年轻的时候也是个不爱读书的顽童,喜欢出风头。虽然看起来有点不靠谱,但对有学之士颇为尊重,能虚心求教。晃荡到中年,终于等到了生命中的“贵人”,教了他治疗各种跌打损伤的秘方,从此不再四处闲逛,悉心学习医术,名气越来越大,这才有了后来的劳氏伤科。 他的子孙果然不负先人嘱托,世代从医,劳氏本有历代家谱,但毁于战乱,如今能找到的只有劳天池第八代传人以后的家谱。但是,在一代又一代劳家人的保护下,《劳氏家宝》历经多次浩劫保留了下来。 作为劳家的传家宝,这书当然不能大批量印刷,只能像神秘的武功秘籍一样,通过手抄本的形式秘密地传给最中意的儿子。现存最早的是1927年的抄本,如今藏于上海中医药大学图书馆。 慈悲神医劳祥和 上个世纪,劳氏伤科第十代传人劳祥和名躁一时。这位出生于1896年的浙东名医早在20多岁的时候就医名远播。 据说,当时上虞有个财主来求劳祥和去他家看病,说家里有个18岁的小姐,从楼梯摔下来,左肩动不了了。这小姐从小在深闺娇生惯养,平时从不出门,看到生人就各种扭捏,既不愿说哪儿不舒服,也不肯让医生看伤势。 劳祥和一看,这姑娘的左手用右手托着,只能向上动不能向下动,知道是脱臼了。可是患者这么不配合,医生很难给她复位。于是劳祥和心生一计,让家人把小姐的手绑在门柱上,自己趁人不注意,突然伸手要去拉这女孩的裤子。小姐大惊失色,下意识地用左手去挡劳祥和的手,只听咯噔一声,关节便复位了。 这样口口相传的故事有很多,不过如今再整理劳氏伤科相关资料的时候,蔡水奇已经很少把这些“传奇”放进去了。因为这些小伎俩,压根儿不能代表博大精深的劳氏伤科。 蔡水奇说,真正的医学没有那么多的“故事”。中医其实也是非常枯燥的,大家们十年、数十年苦心钻研,埋头搞的那些经典里面,是没有多少起死回生、药到病除的“传奇”可看的。 所以要强调的是,被誉为“横进直出”的神医劳祥和,并不是靠这些传奇安身立命。他的一生是很艰苦的:18岁开始看病,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时局动乱,医馆搬了又搬,1941年,余姚沦陷,他四处避难,抗战期间还多次应浙东游击队三五支队蔡葵大队长密请,至四明山救治过若干重伤员。 1945年,抗战胜利,劳祥和回到余姚,每星期必去“中医救济院”免费为群众治伤。解放后,1951年至1954年仍继旧业,为特邀单位和群众治伤。1955年10月,带头参加了周巷镇联合诊所,1956年被慈溪县卫生局调入县人民医院伤科任主治医师。上个世纪60年代,劳祥和被浙江省卫生厅授予省第一届名老中医。 蔡水奇说,劳祥和一直是一个谦和而敬业的医生,直到去世前几天还在工作。他的口碑,是从18岁开始,老老实实看病看出来的;他的成就,源自日积月累逐渐精进的医术和对患者一贯的慈悲心肠。 打破祖规的劳建民 劳祥和去世后,长子劳建民渐渐崭露头角。如今在慈溪市第三人民医院,“江湖地位”最高的诊室是一楼角落里的那间小屋。每逢周二、周五上午,远近病人会在此排队恭候这位年逾八旬的骨伤科退休医生。 和父亲一样,劳建民也是不到20岁开始出诊,直到今天,他还在用着一些祖传的老办法。比如,给患者固定的时候,其他医院用的都是批量生产的塑料夹板,而劳建民所在的伤科,全部是用祖传的柳木夹板,现因柳树稀少,又改用杉木。杉树一层层地刨下来,医生们像裁缝一样,根据患者伤口的大小,肢体的胖瘦,亲手把形状剪出来,再妥妥贴贴地绑好。 这种杉木夹板,有弹性,透气、舒服、方便活动,治疗效果好,整骨复位有独到之处,还有更关键的一点,是不用像一般的医疗耗材一样收费。 此外,以前的劳建民还自制药丸,配上外用的一些药,有力地促进了骨折的愈合,消肿止痛功效奇好。药丸虽奇,相比之下,他们的名字显得过于普通,比如1号丸、2号丸,3号丸…… 除了传承家学和悬壶济世外,劳建民最大的贡献,却是打破了祖宗的规矩,将劳氏伤科传给了劳家人之外的弟子。 1527年,鼻祖劳天池写完《劳氏家宝》一书的同时,就立下“不可外传”“传男不传女”的祖训。他大概不会想到,400多年后,自己的第十一代传人却收了数十名异姓弟子,遍布慈溪。 蔡水奇就是他的弟子之一。蔡水奇出生于慈溪周巷,上个世纪80年代末考上了浙江中医药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了劳建民医师等人发起创设的周巷伤科医院。那会儿,对一个心高气傲的大学生来说,这家刚成立的小医院不过是一个跳板,他的人生理想是考上研究生,去杭州的大医院工作。 那个时候,在周巷这样的地方,一个科班出身的医学生可比现在的北大清华毕业生更让人稀罕,劳建民想了一切办法留住他。 他苦口婆心地说,只要蔡水奇肯留下来,他不但会将毕生绝学传授给他,甚至有可能把医院交给他,蔡水奇都没动心。 于是劳建民使出了最后绝招,他给这个年轻人介绍了个漂亮姑娘,蔡水奇真的动心了。 像对所有的弟子一样,劳建民手把手地教他,蔡水奇慢慢地发现了劳氏伤科的博大精深:在他们医院,许多医生都在搜集劳先生的方子,光研究研究某种症状的用药方法,就能让他们在医学核心期刊上发表多篇论文并且因此顺利评上职称。 还有些精髓是那些发黄的故纸堆里“偷师”不到的,比如最简单的包扎固定,外人看看,谁包的都一样,无非最后的结打得漂不漂亮,其实里头一松一紧、一起一落间,都有大学问。医院伤科所有包扎都是医生自己做的,劳建民手把手教出来的手艺,分寸拿捏恰到好处。 异姓弟子发扬光大 劳建民为什么要打破祖规?徒弟们一说到这个话题,都会露出崇拜的表情:先生不但病看得好,而且真的是一个有远见的人。 多年以前,在周巷最繁华的平皇庙街上,聚集着许多有名的医家,除了劳氏伤科外,还有孙氏眼科、吴氏儿科、镆剑山妇科……其中有不少渐渐没落,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后继无人。 当年劳天池先生的遗训:“今将原伤骨骱论方,实肺腑不传之妙,不易所得,后世子孙一字不可轻露与世人言,勿使庸医见,而宜谨慎恭藏,勿违我之嘱。” 说得有几分道理,可是老先生没有想到,几百年以后,不是随便开个医馆就可以行医,做医生需要资质,特别到了21世纪,这个资质的敲门砖就是必须正规医学院毕业。那么问题就来了,如果劳家的某一代的传人里,没有一个是医科生的怎么办?或者,他们根本无心学医怎么办? 劳建民预见到了这一点,所以,他一直在收异姓学徒,特别是从晚年起,他开始有意识地招收一些医科生。他也知道,将祖传医学发扬光大,需要高屋建瓴的学术视野,其中也包括一些西医背景。 正是有了这些科班出生功底扎实的学生,医院的患者越来越多,去年骨伤科门诊突破了21万人次,同时经历了两轮宁波市重点学科建设,并被评为浙江省中医药基层重点学科。 时代在进步,但有些变化确实影响了中医的传承,比如很多代代相传的老中医,因为没有文凭,没有资质,不能坐门诊,而一些传统的药,正在失传。 蔡水奇说,以前的医院有中药厂,有粉碎机、压片机、烘箱以及专门储藏包装的地方,所以很多药都是自制的,又方便又便宜。 现在不同了,制药有严格的流程,药品上市,需要经过一次又一次的试验,才可以进入临床。所以许多成本原本很低的药,因为这个流程太复杂,代价太高,就不再使用,渐渐失传。 但是有些东西还没有变。最让蔡水奇感触的,是劳建民对患者的态度。有些农民进来,脚伸出来,长着脓疮,一股恶臭,有的腿肿起来,上面甚至还爬着蛆虫,里面都烂了。劳建民会小心翼翼地把那脚捧起来,好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然后弯下腰去处理,眉头都不皱一下。 那个场面,总会让蔡水奇想起古老的“悬壶济世”的故事:“市中有老翁卖药,悬一壶于肆头,及市罢,辄跳入壶中,市人莫之见……”这个故事的寓意是,老人把自己献出去作了药。 如今的医院,不缺乏专家,不缺乏权威,缺乏的是一个像师傅那样肯把自己给出去的“人”,以及这种“非以役人,乃役于人”的投入。 蔡水奇也越来越体会到,和西医那些冷冰冰的检查仪器相比,中医中的“望、闻、问、切”更多了一种人情味儿,像把脉,一个医生用敏感的指尖去探触另一个人的脉搏,那样简单的动作里蕴藏着一种神秘的象征意义。 还有一个“问”字,就是和患者沟通,这里也大有学问。劳建民教给每个弟子的第一件事,就是好好说话,仔细地表达。特别是现在医患关系比较紧张的时候,如果医生足够耐心细致,误会和问题就会少很多。 在他们医院骨伤科,有一个流传多年的笑话,发生在劳建民早期的一名弟子身上。这名医生给一位来自上虞的患者看病,开了一种大活络丸的药。这种药丸有小核桃大小,外面包了一层蜡膜。医生用慈溪话叮嘱,“剃了壳吃(剥皮吃)”,可是这名患者却听成提着裤子吃。半个月后,这名患者来复诊,向医生抱怨:“这药好是好,就是吃起来麻烦,一手提着裤子一手端水,真的好不方便啊。” 这个笑话在科里说了好多年,每次说到医患沟通的时候都被劳建民拿出来做反面教材。可如今笑过之后,蔡水奇却咂巴出别样的滋味来:“那个时候的患者对医生是多么信任啊,他不会质疑,不会百度病情,不会随便问街坊邻居,医生说什么他都不折不扣地照做。现在是信任少了呢?还是像先生那样让患者信任的医生少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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