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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牙客公寓外景。 记者 王鹏 摄 |
国庆节前一天,台风“杜鹃”过后的甬城,低洼地段还有小腿深的积水。 赵雯雯,这名90后的河南女孩,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水里走着。她的目的地,是位于望春孙家漕的一家叫象牙客的求职公寓。 她在那里已经住了快半年。这家求职公寓里,住的大多是像她那样正找工作或者刚找到工作薪水还不高的大学生。在他们眼里,这里虽然只是个蜗居之所,却是他们在这个陌生城市的落脚点,便宜、实惠,还有点小温馨小情调。最关键的是,他们新的人生将在这里起步。 这座位于城乡接合部的简陋小楼,装载着许多年轻人的希望和梦想。每扇窗户后面,都住着一屋为自己打拼的人。每天,都有成功或失败的故事在这里发生。 记者 樊卓婧 程鑫 1 一张床的奢望 9月30日,联丰孙家漕小区的马路上,台风过后留下的积水没过膝盖。马路菜场被淹了,菜叶漂在脏水上,旁边的小饭馆依然热火朝天,坐在水里用餐并没影响到食客们的心情。 象牙客的地势高一些,积水没过脚背。那天中午,公寓里人很少,绝大多数租客们去工作或者找工作了,积水和即将到来的国庆长假,并没成为他们休息一天的理由。只有一个瘦瘦高高的年轻人靠在前厅公共区域内的一张圆桌边,手指毫无目的地划着手机屏幕。 公寓老板苗升跃走过去,问他:“今天不去上班?” “算了,辞了,过了节再找。”年轻人笑一下,头也没抬,显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苗升跃淡淡地“哦”了一声。辞职,在这个人来人往的公寓里,司空见惯。特别是对于这个已经住了两年、辞了很多次职的年轻人来说。两年前,他是全国699万名高校毕业生之一。2015年,这个数字变成了749万,兜兜转转了这么久,他的未来还是没有着落。 苗升跃本来想鼓励鼓励他,职场上有句话“金九银十跳槽季”,想想还是把这句话咽了下去。他想到了自己年轻时的经历。年轻时都会很难,但这种难不是灌点励志鸡汤就能过去,别人的成功样本未必能够借鉴,每人的路都不一样,艰难险阻只能靠自己咬着牙蹚过去。 “何况我也不是什么成功样本。”他自嘲地一笑。 苗升跃的名字寄托着父母的期待,而在他自己看来,这个名字却挺像一个冷笑话。 他出生于江苏徐州农村,当年考上大学时,几乎所有人都以为,这个寒门学子实现了自己甚至整个家庭“升跃”的理想,美好的前景即将到来。 2000年,苗升跃毕业于武汉纺织工程学院,学的是听起来技术含量很高的高分子专业,但次年来宁波找工作时并不顺利。 工作没着落,身上没几个钱,华灯初上,他不知道该在哪里歇脚。他背着行囊在火车站转了几圈,咬着牙走进了车站旁边的一家小旅馆,15元一晚。 一周后,他总算在镇海的一家企业找了个销售的活儿,卖的是涂料,算和专业还有点搭边。 宿舍就是单位的大仓库,一半堆着涂料和杂物,空着的一半,放一张60厘米宽的钢丝床。 没干多久,他就辞职了。他跟老板说,仓库里涂料气味太难闻,他实在受不了。没说出来的原因是,很长时间没有拉到业务,他实在坚持不下去。 “辞职这件事,第一次你会觉得很艰难,会对自己产生前所未有的怀疑,但很快你就会发现,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苗升跃说。他很快又找到了第二份工作,这次他的居住条件“大大改善”,虽然还是睡钢丝床,但至少从住仓库变成了住办公室,没有了那种刺鼻的涂料味。 2 “落脚点”的需求 天色渐暗,租客们陆陆续续回来了,一个个房间亮起来,很快,走廊里响起噼噼啪啪的脚步声。 从公交车站到象牙客公寓几十米的路程,赵雯雯卷着裤腿走了近半个小时。24岁的她在这里已经住了快半年,不久前刚刚换了份文员的工作。用她的说法,这里每个月458元的租金刚好配她2500元的月收入。 小赵住的是6人间,10多平方米的房间里,除了3张高低床、两张简易的桌子和凳子外,再也没有别的家具。所有的空间都用了起来。床底下高跟鞋、凉鞋、皮鞋、拖鞋一字排开,桌子上堆满了各种廉价化妆品和零食,能挂衣服的地方都层层叠叠地挂满了。角落里公用插线板上的各种电源插头缠在一起。 有一张床暂时没人睡,它曾经的主人叫妙妙,她在小赵搬来两周后就回了老家。小赵记得,妙妙走之前哭了一晚。刚刚成为好朋友的其他室友也挺伤感,但很快,她们的衣物就塞满了这张空床。妙妙和所有黯然离开的求职者一样,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房间里虽然拥挤,倒也干净,还是大学宿舍的感觉。唯一不方便的就是公共卫生间有点远,早上常常要排队,楼梯下面辟出来的小小空间里,稍不注意就会碰到头。 小赵大学毕业后在老家工作了一段时间,觉得日子仿佛一眼看得到头,女人打着毛衣东家长西家短地八卦,男人酒足饭饱后就坐在牌桌前,她不甘心每天吃吃睡睡、把家收拾干净就是为了再弄脏的生活。她决定出来闯闯。 她觉得宁波没有上海竞争激烈,但港口城市也有优势,“机会多,选择也多”。可到了这里才发现,不是她选择了这座城市,而是等着被这座城市选择。 “不管怎么说,在这里有一个落脚点,已经很满意了。”小赵说。她并不知道,其实这家公寓的前身就叫“落脚点”。 2002年,因为实在厌倦了办公室早上把床收起来、晚上又打开来的麻烦,苗升跃和同事小李在段塘一个老小区租了间平房,不过10多平方米,但怎么说这是他们在宁波第一个“家”。可没多久,小李就离开了。这个浙大的毕业生说他累了,想回家乡,想有一个自己的家。 送走小李后,苗升跃想退租,住回办公室。他怅然若失:“我哪里敢奢望有一个家,我当时想,只要有一个地方,能安安稳稳放下一张床就行。” 他突然灵光一闪:在这个人来人往的城市,有很多人都像他一样,只要有一张床就行。他意识到,这也许是一个商机。 后来他没有退掉房子,而是拿出所有积蓄去旧货市场淘了几张高低床,给这个除了房子和铺位外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取了个名字叫“落脚点”。然后半夜去火车站、劳动力市场贴小广告,和城管、保安打了两天游击后,终于接到了第一个电话。 他去火车站接那个初次来宁波的江西人,双方心里都打着鼓。好在,那是个文文静静的大学生,姓邓,拖着一个编织袋来宁波寻找梦想。 地方虽然很简陋,但小邓觉得很满意,一下火车就找到了7元钱一晚的落脚点。 “抱怨,什么都不能改变,要么忍,要么滚。”小邓离开前说,苗升跃顿时肃然起敬。 “这句话适合很多对现状不满的年轻人。”他说。在他看来,眼下不少年轻人求职“准备严重不足却又自视甚高”。没多少工作经验,用人单位不可能开出高薪。 络绎不绝的租客在带来商机的同时,也制造着连绵不绝的麻烦。屋里能不能抽烟,衣服可不可以一个月不换,能不能用痰盂,这些琐碎动不动就会成为租客间矛盾的导火索。苗升跃说,那段时间,他是一边收钱,一边擦屁股,有时还入不敷出。 2003年,孙家漕小区建成投用,苗升跃咬咬牙,租下其中一栋楼改造成求职公寓,同时设定了入住门槛,要求所有租客必须是大中专毕业生,希望以此减少他们间生活方式的差异,从而避免矛盾冲突。 考虑到落脚点颇有落魄之意,担心有的大学生忌讳,苗升跃将公寓名称改成了“象牙客”,接待从象牙塔走出的年轻人。 这个创业计划的副产品就是,他自己也有了一个“安安稳稳放一张床”的地方。很快,附近一名常常来聊天的湖南姑娘成为他的妻子,他终于有了一个家。 3 过客的欢喜和眼泪 象牙客创立10多年,四五万名大学生曾栖居于此。有人待两天就走,有人长住近10年,也有人离开后又回来。这些来来往往的年轻人的命运,随着整个城市的经济洪流辗转起伏。 2003年,象牙客开业不久就遭遇了非典,绝大多数租客都走了,剩下的几个,无处可去,每天都在房间闷着。周围仿佛变成了一座空城,原来那些摆地摊的、卖菜的、卖烧烤的……都没了,往日热闹的市井,一片萧条。 一个多月没有进账,苗升跃心里发慌。他记得很清楚,有一天傍晚,公寓的一间窗户里飘出琴声,他抬头看到二楼的一个女孩子在吹口琴。整楼的人都在默默地听,听着听着,乱糟糟的心,渐渐就定了。 那几个月,苗升跃静下心好好地研究了一下德国青年旅舍的做法,决定把节俭、包容以及人与人和谐相处的理念引入公寓的经营和管理,并且注册了“象牙客”商标。很快,非典过去,一切开始慢慢复苏。 象牙客随即迎来了第一个入住高峰。当时,越来越多的民营企业开始转型升级,城市包容的姿态以及一系列优惠政策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外地人才。 那一年,两个湖南小伙先后住进了象牙客,他们都很顺利地在不同的企业找到了工作,并且常和苗升跃一起踢球,一起吃饭。苗升跃看着他们谈恋爱,看着他们在职场的夹缝中苦苦挣扎,一次次酩酊大醉,又在宿醉后洗把脸,昂首挺胸地上班去。 他们习惯了象牙客的生活,在拿到了一份体面的收入后依旧住下去,住了很多年。 直到2008年,苗升跃渐渐发现了其中一人小张不对劲。他开始拖欠房租,并且回来得越来越晚。终于有一天,苗升跃在一家游戏厅的老虎机旁边找到了小张,他已经输光了身上所有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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