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绵绵秋雨中,两位上海老男人现身宁波市图书馆。 一位是94岁、爱开玩笑的宁波籍连环画大师贺友直,讲话时夹杂着北仑话、上海话、普通话、英语。 一位是沪语小说《繁花》的作者金宇澄,刚刚获得第九届茅盾文学奖。 一个嬉笑,一个“不响”;一个在纸上做戏,一个在纸上讲故事。 贺友直 嬉笑怒骂皆可入画 家乡回忆:“嘎大的野生大黄鱼你见过吗?” “我是北仑人,阿拉就不打官腔了好伐?就讲北仑话。” “你们不要看我坐在这里,底下那么多人,好像不得了,骨头脑西,我小学毕业。” 昨天上午9点半,冷雨秋风,很多人冒雨来听贺友直的讲座。 贺老也有点冷,红色毛衣外面罩了件麻灰色外套,老伴搀着他走进来,台下掌声一片。 他腿脚不便,毕竟94岁了,可是他一坐下来,眼睛从镜片后面骨碌碌转,音色洪亮,思路清晰,从他的家乡宁波往事说起,一桩桩一件件,近在眼前。 对贺老来说,故乡的回忆,是瞎子唱的新闻,是烂泥脚的农民唱的宁波滩簧。 他小学毕业,去上海当学徒。他睡过冰冷的地铺,被老板赶出来,小孩嗷嗷待哺时,交不起电费,用蜡烛温奶。 人一定要吃点苦,他说。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是连环画最兴盛的时候。为什么呢? 那时的老百姓温饱都没着落,没条件享受文化生活,但是骨子里对文化有需求。连环画正好符合文化程度较低老百姓的需求。 那时候画连环画有钱,15元一张,100张1500元。“每一幅画,我都绞尽脑汁想着怎样在纸上做戏,每个细节都有讲究,但是看的人用手指蘸一下口水,就翻过去了,真是的。” 现在不行了,连环画似乎被淘汰了。“就像一个人生了场大病,很难回到以前了。”贺老感慨。 2003年底,他创作了《新碶老街风情录》组画,并将原作捐赠给北仑博物馆。那一幅幅画,都是他儿时在家乡北仑的印记。 “您在上海生活了那么多年,最怀念家乡的什么?”记者问他。 “当然是童年时在家乡的吃食啦,嘎大的野生大黄鱼你见过吗?”他用手撑开半米长的距离,比划着。 “贼贼臭的臭冬瓜你吃过吗?其他地方的都不是这个味道。” 长寿秘诀:住在“一室四厅”,心态好 “同样是画画的人,比我有铜钿的人多的是,我从来不会心里不平衡。” “比我画画好的人,那是人家水平高,我也不会嫉妒。” 贺老的连环画手稿,在拍卖行拍出天价,可那些事情,他从来都不关心。他把所有手稿都捐献给上海美术馆。 一次,有人拿着花高价买来的手稿,请贺老签名。贺老眉头一皱,很不是滋味:“这是我的东西啊,怎么变成你的了?还要让我签名。是谁把我的手稿卖掉的?” 贺老如今住的地方,依旧是上海巨鹿路上,那间30平方米的石库门老房子。门口的梧桐树,每到秋天,总会哗啦啦地掉满一地叶子。 他笑称自己住在“一室四厅”:“客人坐下是客厅,摆下碗筷是饭厅,床帘拉拢是卧室,铺一块七夹板是画室,痰盂就是WC(厕所)。” 听众大笑,贺老继续:“每次从外面回家,一拐进弄堂,那种亲切的气息就来了,隔壁邻舍喊人的声音,也是那么悦耳,几杯老酒下肚,我感到很满足。” 讲座最后,他手指一竖:“我给大家打个小广告啊,在我的老家北仑新碶,西塘河路3号有贺友直艺术馆,大家可以去看一看。” 金宇澄 积攒了一肚子坏故事 黑色薄呢外套,深灰色衬衣,牛仔裤,黑色运动鞋,64岁的金宇澄说话总是不紧不慢。 没有问题抛给他的时候,他就不响,就像他的成名作《繁花》里的人和事一样,不响。 “不响”是《繁花》中出现频率最高的一个词,多达1500多次,江浙沪一带的人都知道这个意思,用方言表达应该是“弗响”,每天都有人在说,却只有金宇澄把它变成自己的文本特征。 “王家卫说我太亏了,《繁花》把10本小说的内容都写了” 金宇澄说,《繁花》与过去的上海文学有所不同,它描写的不是旗袍小姐、知识分子、百乐门,那些东西被张爱玲、王安忆这些上海作家写滥了。他写的是少有人问津的弄堂小市民。 其实整本书的基调与界限,开头和结尾已经讲清了。开头是梁朝伟出去打牌,捻开细看,再摸出一副,接下来梳头,骨子里疏慢。结尾是黄安悠扬的歌声,鸳鸯蝴蝶,温柔同眠。 这是上海闲散人士的生活状况。 《繁花》火了后,话剧版即将搬上舞台。王家卫对《繁花》也是一见如故,目前正在跟金宇澄做剧本梗概。 “王导说我太亏了,《繁花》有10本小说的容量。”金宇澄认为,这不是一句玩笑话。 他常在食堂吃饭,跟年轻人讲段子,那些年轻人老是问:“金老师,你说的故事,我可以写小说吗?” 《繁花》也是一样,“一万个好故事争先恐后冲向终点”,随便一个段子,就是一个短篇。 那些故事,大多是金宇澄在饭局上听到的,还有他年轻时在东北当知青听到的一些匪夷所思的人和事。 王家卫觉得最好看的故事,是小毛的故事。原型是金宇澄的一个老朋友亲身经历的事。他是一个门卫,50多岁了,老婆过世了。他去火车站打麻将,打完12点多了,等公交车。他看到一个女的,拎着两只塑料袋,他很喜欢搭讪,就问她:“你晚上去哪里啊?”那女的不响。最后她说了一句“洗衣服”。他就说:“洗衣服可以去我家洗,我单身汉,家里有洗衣机。”那女的还是不响,最后却跟着他进了弄堂,很自然地帮他倒洗脚水,上床睡觉。他醒来的时候,她正在洗衣服,洗完就走了,一直不响。 很多人都会有疑问,这个女人到底是谁,她到底为什么这么做?可是生活中有很多问题是不必问的,男女关系可以惊世骇俗,也可以原始简单。这也许就是王家卫喜欢这个故事的原因。 “把人物的复杂性用小说表达出来。”这是金宇澄写作的初衷。 “这么多年,积攒了一肚子坏故事。”他笑着说。 “我外公是余姚人,在上海开银楼” 金宇澄的外公是余姚人,年轻时去上海开银楼,做首饰,后来在上海生下金宇澄的母亲。 金宇澄算是在上海扎根的第二代人,他母语讲的首先是上海话,其次才是普通话。 《繁花》是用上海官话写的小说。用上海话写作,金宇澄不是第一人。《海上花列传》,是清人韩邦庆用上海话写作的,但那是纯方言的小说,北方人看不懂。 金宇澄最初对语言的娴熟运用,是他当知青时跟家人写信。那时候一星期一封的家书,感觉时间也很慢。 上个月,他在上海街头,看到邮递员打开信箱,竟然一封信都没有。他不禁感叹,时代真的不一样了。 “从前,就好比吃了个糖,含在嘴里,甜很久。现在还没尝到味道,就到胃里了。” 《繁花》最初的模子是网络文学,金宇澄每天在“弄堂网”上写几百字,用的是上海话。 写着写着,发现是长篇小说的架势,就从头开始做结构,为了让北方人也能看懂,他又把方言改良成上海官话。 金宇澄当过泥瓦匠、马夫、工人,后来一直在《上海文学》做编辑,所以修改语言,是他的强项。 他很认同博尔赫斯的小说观,小说给人感动和消遣,不在醒世劝化。他希望自己的小说,带给人的也是感动与消遣, 很多人说,《繁花》是真正意义上的城市小说,对金宇澄来说“城市的魅力,就像一个大森林,办公室里的一男一女,彼此聊天,他们私底下的关系,谁都不知道。在农村就不一样了,蒸个馒头,隔壁都能闻到。” 记者 陈也喆 文 记者 崔 引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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