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祥年轻时

邱天相老年照

李家庭院

　　宁波有许多名门望族：桕墅方方家、庄市叶家、石塘下包家、骆驼桥盛家、十七房郑家、俞范俞家、小港李家……他们都是宁波帮的重要分支。

　　小港李家第三代李善祥一家，是其中颇为特殊的一脉。李善祥生于清末，历经过辛亥革命、军阀混战、九一八事变、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等中国近现代史上的大事件。

　　年轻的时候，他曾荒唐过，沉溺于鸦片，声色犬马；也曾颠沛流离，浑浑噩噩。

　　那时的天，一片苍茫迷蒙，暮色沉沉，硝烟弥漫，令人迷惘烦愁，犹如身在舟中，飘飘荡荡。

　　但他最终战胜了自己，创办苹果园和耕余学院，实业救国。

　　更重要的是，日寇逼近时，他没有隐匿享乐，而是引导五个子女、两个媳妇、三个女婿，一门十人投身抗战，加入新四军。

　　最终，中华大地，天高云阔，江水清清，明月澄澄。

　　正如古诗云：“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他们用沾血的诗，写下簇新的日月山川。记者 陈也喆 

　　吞云吐雾的世界

　　夜已深，李善祥让妻子邱天相把自己捆绑在床上。

　　他已经几天几夜没有吃东西了，可是瘾头上来时，他的挣扎仍是歇斯底里。

　　他随手抓起床边早已预备好的一把花椒，塞进嘴里，辣得癫狂，累了就昏睡，醒来痛哭流涕，呻吟自语，又至昏迷，反反复复。

　　“这是何苦呢？家大业大，不在乎你抽些鸦片。”妻子邱天相劝慰他。

　　嫖赌素来是丧身毁家的毒害。然而，上世纪初，有钱人视鸦片与纳妾为风流而不下流，是时髦，是派头，更是雅好。

　　他大喊大叫，眼球爆出血丝。邱天相百般无奈，伸出一截玉藕般的手臂，任丈夫撕咬。

　　齿印深陷，皮肤渗出血来。邱天相忍着痛，只是叹息：“既然那么想戒掉，当初为什么要染上？”

　　往事历历，涌上心头。

　　抽大烟这种恶习，要有人带着才会沾染。李家没有这样的氛围。李家是靠沙船起家，以钱庄致富的江南望族。

　　李善祥的父亲李濂水是个正直不阿的读书人，举手投足间，一股凛然的书生气。

　　李濂水在清同治丁卯年（１８６７年）中举人，光绪丙子年（１８７６年）再中进士，授四品花翎，曾是户部山西司员外郎，掌管人事档案。

　　如今，北京孔庙的进士题名碑上，仍有李濂水的题刻。

　　幼年时，李善祥随父亲在北京生活。他是见过世面的，年少时，便已上过金銮殿，觐见过光绪帝。

　　他口齿伶俐，聪明可爱，见到生人也不胆怯，只是个性叛逆，并不是个能耐着性子读书的人。

　　当时，慈禧太后独揽朝纲，专权擅政，大清帝国摇摇欲坠。

　　李濂水虽是清朝官吏，却倾向民主，他时常悲天悯人，给年幼的李善祥灌输救国的思想。

　　１８９４年，李濂水的母亲去世，他急于回镇海小港（现北仑小港）奔丧，他早已对清政府的昏庸无道丧失信心，从此脱下乌纱帽。

　　这一天，深宅大院，朱漆斑斓，白缦高张，香烟缭绕，众人一身素服，寂静哀恸。

　　这是１４岁的李善祥第一次回家乡，却是在为祖母守孝的时候。

　　守孝期满后，按照家规“凡李氏子孙必学徒三年，不得坐享其成”，１９岁的李善祥前往上海慎余钱庄做学徒。

　　慎余钱庄是李氏的家业之一，公子哥李善祥却没当回事。

　　他沉醉于十里洋场的上海。涉世未深的他，经不住哥们的诱惑，去了烟馆，试着抽了一管鸦片，很快便耽于吞云吐雾的世界。

　　大梦初醒时分

　　四年后，李善祥回到小港。彼时的他，两眼红肿，颧骨微凸，脸庞憔悴萎黄，整个人蔫了吧唧的。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不是染了病，就是抽上大烟了。李家以他体弱多病为由，什么都不让他插手，让他早早地娶妻生子。

　　家缠万贯，养一个闲人算不了什么。

　　李善祥的日子过得太安逸了，一日三餐，有人照料。

　　关起门，侧卧着身子，拿起一根打磨过的竹竿，沉沉地吸一口，一缕蓝烟缓缓升起。

　　他的第一位夫人是马文淑，她的父亲叫马衡，时任北京故宫博物院院长。

　　也是福薄，她与李善祥生了一个大女儿后不久，便因病逝世。

　　第二任妻子邱天相温柔贤淑，丈夫说什么便是什么，从不忤逆。

　　未嫁从父，既嫁从夫。邱天相就是这样一个传统到骨子里的女子。

　　可是李善祥并不快乐，尤其是每次听到长辈说起同门兄弟，总是一脸自豪的样子：“李云书、李薇庄、李征五真是有出息，他们都参加了孙中山领导的同盟会……”

　　言下之意，同样是李家的子孙，李善祥怎么就那么无用。他自己是不甘心的。

　　一天午后，闲来无事，他走进父亲的书房。

　　阳光从雕花木窗棂的缝隙里斜斜地照进来，满屋子的线装典籍，叠叠错错。

　　有几本书藏在最里面，并不规整，他抽出来一看，竟是被清廷查禁的革命书刊，不止一本。

　　一叠书信从书页中扑簌簌掉落，是父亲与康有为和梁启超的往来书信。

　　幼年时，父亲在他耳畔灌输的“拯救中华，不惜肝脑涂地啊”，似乎从书页上跳脱出来，李善祥如饥似渴地读着。

　　看到兴头上，忽然，他的涕泪流下来。他知道，烟瘾又犯了。

　　他不顾一切地合上书，想要转身回房，抽上一口。突然，他停住了脚步。

　　如梦方醒。

　　他不想做一个废人，不想让别人看不起，他的血液里明明涌动着祖辈的开拓与坚韧。

　　他决心戒鸦片，与从前昏天黑地的生活一刀两断。他想做一个有作为的人。  

　　戒鸦片，没有药物，全凭自己的毅力。

　　在床上捆绑了三天三夜，喊叫了三天三夜后，李善祥像变了一个人，从此不再碰大烟，生活也变得异常克制简朴。

　　那一年，他２５岁。

　　镇海县首任县长

　　“我想去学堂学习新知识。”

　　李善祥知道，正是因为中国落后愚昧，才会被列强欺侮，所以要“师夷长技以制夷”。

　　一个２５岁的男人，女儿已经５岁了，忽然要去学堂读书，李家上下觉得不可思议。但少爷既然提了要求，也不是什么难办的事。

　　１９００年，李家在宁波江北岸泗州塘购田千亩，办起了益智学堂。这是宁波第一所完全中学，后来成为了宁波最早的大专。

　　这所学校，与私塾不同，完全是西方的教育理念。请了美国人当校长，课本用的是外文原版。

　　李善祥读的就是自家出资的益智学堂。他一个大人，挤在一群孩子中间，发愤地读书。

　　一年内，读完了中学数理化全部的课程，又自学了大学数理化，学习了英语与日语。

　　１９１１年１０月，孙中山领导的辛亥革命爆发，统治了中国两千余年的封建制度宣告结束。

　　同年，李善祥参加了镇海县起义。

　　起义后，他在老百姓中小有威望，人人都知道，他有文化，见过世面，家境殷实。

　　１９１１年秋天，李善祥被推举为镇海县首任县长。他反对封建旧习，提倡男女平等，反对女子缠足，鼓吹亡夫的女子可以再嫁。

　　他还自己出钱，开办女子学堂，号召妇女识字求学，自立自强。

　　这一切，思想保守的老百姓震撼不已。素来三寸金莲才是美，女子无才便是德。

　　有人觉得新鲜，有人却认为是天方夜谭，甚至是异端邪说。

　　李善祥接的第一个案子也很棘手。

　　被告是李氏本族的一位寡妇李嫂，她仗着李家有权有势，就占了人家的田地。

　　她以孤儿寡母为由，撒泼打滚，无理争三分，官司打到县里。

　　李嫂一看县长大人是本家兄弟，眉眼一横，喜上心来：这官司准赢。

　　她愈发地嚣张无理，口出狂言。

　　李善祥惊堂木一拍：肃静！

　　（未完待续） 

　　（感谢宁波市新四军历史研究会提供相关史料与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