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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11月16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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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中央:到灯塔去!

这是一个灯塔世家,从他的祖父到他的孙子,世代都是燃灯者守灯人
难以望穿的孤独,在他生命的航行中扮演着怎样不为人知的角色

  叶中央
  孙儿叶超群要上岛了,叶中央免不了叮嘱几句。
  记者 刘波 摄
记者 张昊
叶中央的孙子叶超群登上七里屿灯塔。

  “如果你被禁锢在一片网球场大小的岩石上,一困就是一个月,在暴风雨的季节也许更长一点,你会有什么感觉呢?如果你结了婚,你看不到自己的妻子,也不知道自己的儿女情况如何……”英国著名作家伍尔夫在小说《到灯塔去》里这样写道。

  而对于叶中央来说,这是他41年在孤岛上守护灯塔的全部的真实生活。

  出生于1940年的叶中央从21岁开始正式上塔,辗转守护过浙东海域半洋、花鸟、白节山、鱼腥脑、菜花、七里屿、太平、大排山等近十座灯塔,用闪烁的光亮温暖了一个个航道。

  在绵延一个多世纪里,他的祖父叶来荣(出生于1881年)、父亲叶阿岳(出生于1909年),儿子叶静虎(出生于1964年),孙子叶超群(出生于1986年),前赴后继地登上岛山点起光明,刻写灯塔世家的“百年孤独”。

  远离海岛的人们对于灯塔总是充满想象,但对于守灯人的生活却知之甚少,何况是在现代,尤其是像GPS这样的科技手段成为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想知道,这些守灯人眼里的灯塔还有哪些意义? 

  “把生命献给了光明”

  “我一辈子的工作,就是给大海燃灯,让航船平安回家,却没有让自己的亲人平安归来。”

  鱼腥脑灯塔,伫立于舟山群岛中火山列岛最西边的鱼腥脑岛之颠,在岱山以西约12海里处。这是一座黑色石砌圆塔,由英国人赫特建于清同治11年(1872年)。

  就在这座灯塔下,叶中央的父亲、灯塔守者叶阿岳“把生命献给了光明”。那个痛苦的清晨是叶中央生命记忆的起点。

  1944年,叶中央5岁。他和父亲一起生活在父亲驻守的鱼腥脑灯塔上。10月的一个凌晨,台风骤至。停泊在灯塔下定期送生活物资的小船,在暴怒的海面上载沉载浮。

  紧急之下,船老大喊叫灯塔工救援,叶阿岳冲出灯塔,一头扎进狂风暴雨中。他想把小船转到背风处。突然,一个海浪扑来,船被打翻,叶阿岳被卷入大海。

  当时,叶阿岳的妻子因为担心丈夫,带着孩子站到半山腰远远看着。叶中央记得,船老大被浪打到岛边抱住了礁石,随后一个浪把父亲翻到水面上,他挣扎着去抱礁石却抱不住。又一个浪,直接把人打闷到水里。在嵊泗以好水性出名的叶阿岳,却再也没有浮上水面。

  眼睁睁看着父亲挣扎、沉没,听着母亲呼天抢地,叶中央仿佛一瞬间长大了。他说,从那一天起,他记住了海岛上所有的事。

  20岁那年,爷爷说:“到灯塔去吧!”叶中央也成了一名灯塔工。

  “处境岑寂,与世隔绝,一灯孤悬,四周幽暗,海风挟势以狂吼,怒潮排空而袭击,时有船只覆没之惨,常闻舟子呼援之声,气象险恶,诚足以惊世而骇俗也。”《中国沿海灯塔志》里刻画的这种气象险恶的命运,再次无情地打击了年轻的叶中央。1971年春节前夕,三星岛,为了让其他灯塔工能回家过年,他主动留在了岛上。

  他满心欢喜地等待着———整整一年没有见到家人的他,捎信让妻子带着两个女儿来岛上过年。然而,等来的是噩耗:在来岛的途中,妻子乘坐的船翻了,五人遇难,包括年仅29岁的妻子和5岁的小女儿。打捞上来时,妻子还死死地抱着小女儿。

  如塔石般坚强的汉子肝肠寸断。他把全部精力投入到守塔上,每年只有15天假期,只能回一次家,繁重的家务落在了妻子身上,贤惠的她很少有怨言,总是默默承受。聪明伶俐的小女儿是他的掌上明珠,难得的几次相聚,总是一碰面,扬起可爱的笑脸,问他要糖吃。

  一连数月,悔恨、自责,让叶中央沉浸在悲伤中无法自拔。他几乎每天带上一把糖,去妻女的坟头,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大家劝他,不要再留在荒岛上了,家里还有一儿一女需要他照料呢。

  叶中央动摇了,他开始寻找下岛后的工作。但每当夜深人静,他的眼前总会闪烁灯塔的光芒。光线穿过雾层,莹然,灿然,直射到心上来,如招呼,如接引。这是灯塔在召唤,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奔向它。

  只是这回,他希望换个值守的岛,去爷爷守过的白节山岛。

  上个月的一个晴日,我坐在叶中央的面前,他沉默了很久,然后缓缓地说:“我一辈子的工作,就是给大海燃灯,让航船平安回家,却没有让自己的亲人平安归来。”

  在岛上,狗都会忧郁

  他学会了吸烟,心里憋闷时,烟不离手,一天能吸掉3包香烟。他还翻烂了3本字典。

  叶家第一代守塔人———叶中央的祖父,在清光绪年间离开故乡泗礁岛,踏上白节山,成了中国第一代灯塔工。而叶中央在这片被大海围困的土地上,像一只孤独的海鸥一样默默守了25个年头,白节也成了他守塔时间最长的一座灯塔。

  当时守塔工作繁琐而单调:塔身要定期打漆,机器定期保养、维修,每个小时就要上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唯有如此,灯塔才能发光。

  台风夜,狂暴的海风带着恐怖的尖啸声横扫过来,给塔灯上弦的时间到了。“人在灯亮”,这是灯塔人守岛的庄严使命。叶中央冲进时速130公里的台风,抓住值班室和灯塔之间拴着的“安全绳”,在风雨中艰难爬行。在这危险的海岸上,100米长的路,爬了足足半个小时,腿上手上全被尖利的礁石割破了。

  岛上没有淡水,吃的用的全靠雨天蓄下的雨水,这雨水储久了,喝多了容易生病。遇上台风天,补给船无法过来,断粮断菜是常事。叶中央说,有一次一个月没来补给,只能用酱油汤泡饭。最惨的一次,岛上5个男人7天全部的伙食,竟是一个约5公斤重的冬瓜。

  他学会了吸烟。心里憋闷时,烟不离手,叶中央一天能吸掉3包香烟。他还翻烂了3本字典。

  灯塔用潮水弹奏着大海,无人倾听的夜曲。一年又一年地过去了,除了灯塔,只有灯塔工。在岛上,狗都会忧郁。

  儿子出生时,叶中央都没有能陪在旁边。直到7个月之后放假回家,邻居把婴儿和别人家的抱在一起问一脸惊讶的他:认得出哪个是你儿子吗?

  叶中央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去上海领奖的时候,面对繁华的街道,迈不开过马路的脚步。

  难以望穿的孤独,在他生命的航行中扮演着怎样不为人知的角色?“如果要我在事业和亲人面前做出选择,我会选择亲人。这是我一辈子最大的遗憾。”叶中央无法释怀,“我总是常常想起他们。电视看着看着就伤心,想到他们连电视机都没有见过……”

  “到灯塔去吧”

  孙子叶超群说:“他(爷爷)一直坚守着的不止是这些灯塔,还有那些他所爱的人。”

  1984年,上海航道局镇海航标区招收灯塔工。报名人数不足,叶中央想起了高中毕业在家开拖拉机的儿子叶静虎。他对儿子说:“到灯塔去吧。”

  叶静虎想不通:自己收入不错,干嘛要去灯塔受苦?“父亲就劝我说,你的祖父解放前就是灯塔工,守了一辈子,你小时候不是很喜欢看灯塔吗?如果你不去,也要有人去,却没你对灯塔了解,你不去谁去呢?”

  上岛之后的艰苦仍然超出叶静虎的想象。所有的事都要靠自己。叶静虎在铲油漆时,铁锈把裸露的皮肤刺得血迹斑斑,高温天热得没法穿衣服。岛礁上缺少泥土,腿肿胀。每次回大岛,他都要背些泥土过去,晚上铺在席子底下,腿肿胀才好受些。

  2013年,孙子叶超群登上了七里屿灯塔。叶超群无法说出到底是什么力量推动他摒弃车水马龙的城市生活,来到几近荒芜的海岛上守灯塔。

  “到灯塔去吧”,这在其他家庭可能是会遇到阻挠的事情,在他的家族来说,似乎更像是命运的昭示。他觉得可能是受爷爷和爸爸的影响太深了。

  他说,小时候爷爷从来不给他讲什么童话故事,爷爷的故事都是亲身经历的:他和同事们在小岛石缝间开荒种菜,解决岛上没蔬菜吃的问题;夏天爬上几十米高的塔顶,忍受骄阳炙烤擦拭灯塔透镜;在台风中亲手接生下一个女孩,这个女孩取名叫“灯娇”……

  叶超群记得小学时宁波的乡土教材,其中有一课讲的就是他爷爷的故事。“这是我一生中不可磨灭的一道记忆。”

  叶中央时代的灯塔中浮在水银上的牛眼透镜,如今已经更迭成了叶超群时代的自动化的灯塔,与世隔绝的生活环境也变成了网络通讯信号全覆盖。一切似乎都变样了,不变的是守护本身。“很多渔民跟我说,在海上他们一望见灯塔的光,心里就踏实了,因为知道马上就要到家了!”

  叶超群懂爷爷。他说:“那些事我都是从报纸上、学校的乡土教材里看到的。也许正是因为爷爷失去的那些至亲,他才把更多的时间花在工作上,他一直坚守着的不止是这些灯塔,还有那些他所爱的人。”

  “看灯塔是一种最伟大、最高尚,而又最富有诗意的生活……”这是冰心年少时希望成为一名守塔者的剖白。1923年8月,冰心在太平洋的船上写道:“祝福有海水处无数塔中的燃灯者!愿海水向他长绿,愿海山向他长青!愿他们知道自己是这一隅岛国上无冠的帝王,只对他们,我愿致无上的颂扬与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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