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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曲人物·李慧娘像 高马得 绘 |
周朝俊是与屠隆同时代的晚明宁波戏曲作家。李邺嗣的《甬上耆旧传》说他“少有才,为诗慕李长吉,亦工填词。所撰有《李丹》《香玉人》《红梅花》十余种,唯《红梅花》最传”。《红梅花》就是《红梅记》。 周朝俊的生平在历史上没有翔实记载,后人亦无从了解。但他写的《红梅记》却流芳千古,至今仍在舞台上盛演不衰。解放后,许多地方剧种都改编和上演过这个剧目,京剧叫《李慧娘》,川剧叫《红梅阁》,秦腔叫《游西湖》,粤剧叫《再世红梅记》。上月在杭州举行的第十三届浙江省戏剧节上,浙江昆剧团演出了最新排演的昆曲《红梅记》。 《红梅记》,尤其是剧中的李慧娘一角,千载之下有余情,死后灵魂不灭,芳魂游荡人间行侠义之事,被誉为不输于《牡丹亭》之杜丽娘的一位经典女性角色。 一声赞叹一颗头颅 冬日,南宋书生裴禹和朋友郭穉恭、李子春相约游西湖。正值断桥残雪,红梅盛发,几人兴致正浓,席地而饮,看梅开孤屿,云封三岛。 不一会儿,断桥下摇来一只画船,隐隐有歌声随风而至。众人起身远望,见画船精致,船中美艳女子甚多,想是达官贵人在此取乐。李子春胆小,说能有这做派的想必是朝中奸相贾似道,我们还是快快回避了,省得冲撞。郭穉恭性耿介,“说哪里话,西湖是大家的,他游得偏我们游不得?” 这句话至今听来依然振聋发聩。有人说,郭穉恭是周朝俊用以寄托书生理想的一个人物。当《红梅记》的男主角裴禹沦于儿女情长时,是郭穉恭出来提醒他,以功名为重。郭穉恭说了裴禹不敢说的话,他也是周朝俊心中一个比较理想的自己。于是,三个书生施施然站在桥头,看着画船过来。船上的人显然也见到了他们,座中主人正是贾似道,他暗想,这些书生好大胆。正当此时,他边上的小妾发话了,“呀,美哉一少年也!真个是洛阳年少,西蜀词人,卫玠潘安貌。” 贾似道更怒,对这个小妾说,你看上他了?要不把你许配给他?佳人蕙质兰心,忙赔不是,驾船回府不提。这个小妾正是李慧娘。 至于桥头三人,大概裴禹的长相最好。李子春调笑,刚才舟中美人,好生顾盼裴兄。裴禹哈哈一笑:“乍逢留盼,亦人情所难。”也便无话。 事到这会还没完,贾似道回府越想越气,我身边的美人竟敢惦记别的男人?便把李慧娘召至眼前,狠狠羞辱,在我这精神出轨也不行。李慧娘百般解释无用,竟被立毙刀下。 贾似道把李慧娘的头颅装在红盒子里,唤来众妾,说昨天有一女子看上书生,我已为她纳聘。众人揭开布头一看,竟是一颗血淋淋的头颅,惊吓半死。 一支红梅一桩义举 却说裴禹这边,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仍是悠游人间的美少年。一日,路过湖边宅邸,看墙内红梅开得正好,想攀墙折一枝来把玩。 川剧里的小生王世泽(演员,饰裴禹)一边踢褶子,一边甩帽带,风流倜傥。忽听墙内一声呼喝,一骨碌翻下墙来。 侍女朝霞出门看望,原来是一位相公。何事在门外窥看?“哦,是我看你家红梅盛开,有心摘上一枝,拿回书斋插瓶玩赏。”“原来是这样,待我回禀小姐,与你摘上两枝。” 其实,小姐早在门内把一切看得清楚。“正巧我鬓边有枝红梅,你拿去给他吧。”侍女有如传情的红娘,把小姐的压鬓红梅交给裴禹,红花娇艳,尤带幽香。 裴禹得了佳人馈赠,欣喜非常,又知此女乃是卢太尉家的小姐,正待字闺中,心里别提有多欢喜。 这时,专搅人好事的贾似道又上场了。碰巧,他也看上了这位卢家的昭容小姐,欲直接下聘强娶。卢家急得不知怎生是好,朝中权相得罪不起,早知他府中如龙潭虎穴,怎能让女儿上门伺虎? 裴禹听到墙内哭声,侠气顿起,径直闯入卢府。你们别急,正好小生我不曾婚娶,你们就把小姐许配于我,然后告诉贾似道,小姐已有人家,绝了他的念不就完了? 也不知他哪来的自信,一席话说得理所当然。奇怪卢夫人一个妇道人家,看裴禹一表人才,竟被他说动。看此人相貌堂堂,我女儿嫁给他,倒也不委屈。眼下别无他法,就这么办吧。 这下轮到贾似道奇怪了。明明这个昭容昨天还没婚约,怎么今天就许了人家?打听下来,原来是裴禹从中作梗,于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一回离间一念心疑 贾似道一面把裴禹叫到自己府上,说是请他做宾客,实为拘禁。一面差人告诉卢家,这个裴禹已经在我府上了,我准备把女儿许给他,择日完婚。卢家不知虚实,悲从中来,被胁迫不过,只得举家前往苏州避难投亲。 这边厢,裴禹气得不行,可也没有办法,一个人半夜在书房自叹自怜。却说那李慧娘死后精魂不灭,被牡丹花神眷顾,兀自游荡府中。这夜,见西廊一人灯下徘徊,仔细看来,却是断桥书生。 好一个幽冥娘子,怕贾似道又设计陷害,遂化作人形,叩门入内,欲提醒裴郎小心提防。 也是书生自恋,到哪儿都有佳人垂怜。月下幽会一折,像极了《牡丹亭》中的“幽媾”,女鬼魂影摇荡,软语呢喃,向书生示好。 裴郎惊异,不免暗自生疑,“小娘子何处?因何夤夜至此?敢情奸相欲害小生,故遣此女计弄于我,也未可知。” 面对这个只见过一面、却因他而死的男子,李慧娘心中有痛,“可怜我一片好心,到如今都做了一场春梦。”你知我是谁?便是西湖船上见你一眼旋即身死的李慧娘! 我为你花枝委地,你却根本不记得我! 哦,原来是你,竟然是你。 面对李慧娘的魂魄,裴禹并非不害怕。可她口中的真相是如此真实、残酷,鲜血淋漓。 他对慧娘又爱又怜,加上女方也是一念痴情不绝,温香软玉在怀,竟自做起好事来。 一次营救一场团圆 贾似道派去查探卢家小姐消息的线人回报,卢府已人去楼空,不见踪影。贾似道气极,把所有的怨恨都撒在裴禹身上。他召来手下,意欲趁夜刺杀裴禹。探知消息的李慧娘正气凛然,将裴禹放走。 1959年,广东鬼才唐涤生将这折戏改作《再世红梅记》,首演于粤剧舞台。演至“脱阱救裴”一节,编剧唐涤生突发脑溢血,晕倒在台上,翌日凌晨不幸逝世,年仅42岁。 台上裴禹唱:“画栏风摆竹横斜,如此人间清月夜。愁对萧萧庭院,叠叠层台。黄昏月已上蟾宫,夜来难续桥头梦,飘泊一身,怎分派两重痴爱?不如彩笔写新篇,也胜无聊怀旧燕,谁负此相如面目、宋玉身材?”恰便似唐生独立书窗,音容犹在。 放走裴禹的李慧娘心愿已了,而贾似道简直气疯,府中姐妹受严刑拷打,奸相非要查出是谁放走裴禹的不可。 这时,李慧娘走了出来,为众姐妹扛罪,不免又被杀一回。这次,她是真的死了。她放走裴郎,让他去找他的人间爱侣,自己则永堕地狱,再无还魂的可能。 “一声声谯楼鼓响报三更,一声声骤雨风雷把残月盖。忙忙抱影怕离怀,深深踏住还魂带。影随风雨灭,魂魄不重来。” 《红梅记》中,《放裴》与《鬼辩》是艺术性、文学性最高的两出。周朝俊一生写出李慧娘这样一个精彩的人物,便足可传世了。 《红梅记》一共34出,分上下本。李慧娘的故事至上本而结,下本围绕裴禹和卢昭容的故事展开,回目分散,精彩程度不及上本。故事的最后,裴禹得中探花,和卢昭容完婚。 戏剧研究者郭英德先生称,《红梅记》“开时代之先风,与清初孔尚任‘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的《桃花扇》遥相呼应”。就文本而言,《红梅记》或许不及后者精彩,但在周朝俊时代,这部传奇已饮誉剧坛。 明代文学家王穉登曾为《红梅记》作序,汤显祖亲自评点,吴江派戏曲家袁于令修改过第十七出《鬼辩》。王穉登的序中有言:“四明周生者……一种旷越之情,超然尘外……其词真,其调俊,其情宛而畅,其布局新奇而毫不落于时套。削尽繁华,独存本色。周郎可谓善顾曲焉。” 如此曲本,延至当代,亦不足为怪了。记者 顾嘉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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