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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自《乡愁的滋味:那年·那事·那人》 |
农村赶圩本来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但在我们童年的记忆中,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对赶圩却留下了许多特别的感受。 对于儿童来说,赶圩是一件很高兴的事。从小就在山冲里生活,每天看到的都是同样的风景和同样的面孔,每天都重复着相同的生活,这对他们的好奇心是一种莫大的束缚。跟随大人们去看看圩上花花绿绿的人群,看看百货商店里林林总总的商品,可算得上是大开眼界了。更有吸引力的是,大人偶尔还会花两分钱给孩子买一粒棒棒糖,含在嘴里可以从圩上吮到家里,几天之后,嘴里还能回味起那份腻人的甜来。即使有时候大人不带他们去,他们也能抱一份希望:昨晚听见父母商量了半夜,决定买一两斤猪肉回来,家里一个多月没见过肉了。即使不买肉吃,慈祥的母亲总会带点点心回来。因此,很多时候,在家里望穿秋水的小孩估摸母亲赶圩快回来了,就出门到路上等候。就因为这,每年都会有一两个孩子出意外…… 在大人们的心目中,赶圩主要是为生计考虑。每逢赶圩的日子,各村各寨的老百姓都涌向圩场,有挑几十斤黄豆去卖的中年人,有挑几十斤新鲜蔬菜去换钱的六七十岁的老汉,也有佝偻着腰、拄着拐杖、用篮子装十几个鸡蛋去卖的老婆婆。还有的人家一头用猪笼装两头小猪,一头用箩筐装上自家的小孩,丈夫一根扁担挑到集市上去。碰到喜欢开玩笑的熟人会故意问一声:“这小孩卖好多钱一斤?”四周立即爆发出一阵哄笑声。一些不需要为家庭琐事操心的大姑娘,也打扮得焕然一新到圩上逛一逛。她们也有自己的目的。碰到父辈的朋友,姑娘红着脸叫一声“叔叔”“伯伯”,对方怔一下后想起来了:“你就是某某的老二女吧,几年不见长成大姑娘了,找对象没有?”姑娘脸一下又红了,摇摇头。很多姑娘就是在圩上这样展示自己,很多姻缘就是这样开头的。 市面上人山人海,什么商品在什么地方销售,都相对固定。卖猪肉牛肉的,都在亭子里,不受风雨的影响。猪肉不分肥瘦和骨头,都是统一牌价,不存在讨价还价;买卖双方争的是骨头和内脏的搭配。那时最好卖的是肥肉,因为大家肚子里最缺的是油水,瘦肉只有那些吃国家粮的人喜欢。卖肉的总是想方设法把猪骨头卖出去,买肉的则希望尽量少一些骨头。争执久了,就形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则:某地方的骨头搭配某部位的肥肉,买方若有意见,卖方就会念一段骨肉配售的口诀,买方一听口诀,知道遇上了行家,就自觉地付款拿肉走人。其他商品的买卖则全靠双方协商。大米、豆类等粮食类商品摆成一行,卖货的人蹲在商品后面,瞅着一拨又一拨人从眼前走过。有的弯下腰用手捞一点大米或豆子闻一闻,眼睛瞟一眼货主,漫不经心地问一句:“多少钱一斤?”对方出了个价,他便不屑一顾地说:“你拿回家自己吃吧。”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开了。经验丰富的货主并不会在意,他知道自己的货好,不愁卖不脱。过了几分钟,刚才那人又转了回来,蹲在货主对面,一边用手拨弄商品,一边要求给一个实价。货主知道对方这次真的想买了,便一二三四说明自己的货有哪些好处,最后双方都让一点价,买卖便做成了。也有的买主精明到家,很懂得杀价的技巧。他明明看中了某件商品,却装作一点都不喜欢的样子,挑出一大串毛病,最后给一个低得不能再低的价格。货主不卖,他又装着吃了大亏的样子稍微提点价,嘴里说:“卖不卖?不卖算了!”看到货主嘴里不松口,他故意站起身就走。刚走出几步,货主喊道:“来来来,卖给你算了,要不是我家中有事着急回去,你买不到这么便宜的货。”最为难的是小孩子卖东西。离家时母亲给他规定:“这东西没得多少钱一斤不卖。”孩子蹲在地上,别人一来问价,就把母亲规定的价格喊出来,无论对方怎样花言巧语,就是咬定一口价不松口。有时候同类产品供大于求,价格达不到母亲规定的底线,孩子又不敢自己做主降价出售,最后一点东西都没有卖出去,全部挑回家中。 卖牛都是在露天的场地进行。在那时,牛算是很值钱的商品。买卖双方不会直接商量价格,而是由买方请一个中介人。中介人也是一种职业,必须具有相关的知识。每到赶圩的日子,他就来到牛市,等待买牛人的聘请。一旦被聘,他便走到待售的牛面前,扒开牛的嘴,看看牛的牙口,了解牛的实际年龄,然后仔细查看牛的毛色、骨骼、肌腱,那神情仿佛伯乐相马。他只把牛的实际年龄告诉买家,其他情况全部装在肚子里,不向买卖双方透露。相完牛之后,中介人先把买家拖到一旁,告诉他这条牛可以值多少价,在某某价格区间内可以接受。买方认可之后,中介人又把卖家带到一个偏僻的地方,将手伸进卖牛人的衣袖内,用手指比画着价格进行谈判,嘴上不置一辞。双方谈妥了,中介人把手抽回来,告诉买家出多少钱。至此,中介人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双方交割完毕,买家会给中介人在当时看来一笔不菲的佣金。整个买卖过程都带有一种神秘色彩,其中缘由,很多年高德劭的人包括那些中介人也给不出一个服众的解释。也许作为农耕民族,乡民自古就把牛看得非常重,在心理上把卖牛看作一种不讲良心的行为,不好意思公开讨价还价。在袖里乾坤中进行交易,与其说是对人的回避,不如说是对牛的尊重。这种习俗代代相传,人们就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了。 活猪的买卖也是圩市的重要交易。农家养猪大都是买回猪崽来养。养肥之后,把猪杀了,再去买一头百把斤的“架子猪”回来饲养。春天买回来,养到年底就有两三百斤重,就可以杀猪过年了。打着这种如意算盘,夫妻两人怀里揣着票子,来到圩市上专门卖猪的地方。这里有好几个用木材围起的猪栏,里面圈满了猪,有的叫个不停,有的半卧在地上盯着周围的人,也有的来回窜动。买猪和卖猪的人都趴在围栏上,观察猪的毛色和神气,看哪一头猪架子壮、身体健、膘长得快。买家看中了一头“架子猪”,并不会急着买,而是在一旁不紧不慢地转悠,他们在等猪屙空肚子。一般卖猪的人家在赶圩的这一天,会早早地煮一锅猪最喜欢吃的猪食,把猪喂饱以后,再抬到圩上来卖。时间就是金钱,在这里是千古不变的真理。猪每屙一次屎,都是有人欢喜有人愁:买家心里暗暗高兴,他在盘算这被折成肉价的屎可以帮他省多少钱;卖家则暗暗着急,心中默默骂道:“你这个瘟猪鬼,忍住,别屙了!我养了你这么久,你想让我亏血本啊,你这个不讲良心的东西!”然而笨得可爱的猪却不管那么多,想拉就拉,想撒就撒。到了圩市快散的时候,看见“架子猪”的肚子瘪得差不多了,买家才不紧不慢地与卖家谈价,然后上秤称出猪的重量,买回家来精心喂养。 圩市还有一些卖小吃的摊子。炸油条、炸葱油粑粑的,香味弥漫半个市面,不少人卖完了货,肚子有点饿了,此时闻到扑面而来的油香味,更是挡不住的诱惑,于是掏几分零钱,买一块油炸粑粑过过嘴瘾。也有专门卖米豆腐和米粉的,面上放点肉末和葱花,色香味都不错,一毛钱一碗,价廉物美,买一碗站在旁边几口就解决了。这算是解一下馋,或是充一下饥。也有到圩上吃“独食”的。那时有的家庭人口众多,想要砍三四斤肉回家改善一下全家人的伙食,手头没有那么多的钱,辛苦大半生的当家人,便借赶圩的机会,买半斤新鲜肉,找一家小店炒熟,再买一壶水酒,自斟自饮起来,算是打了一回牙祭。回到家里看到那些面黄肌瘦的孩子,心中会有一种深深的歉意和自责。不是他不爱自己的孩子,而是他没有这个本事啊。也有的男人在家中与老婆吵了一架,心中有许多说不出的委屈,到圩上左想右想想不开,总觉得一年到头辛辛苦苦,还要在家里受窝囊气,便独自一人在店里喝一壶闷酒,不是借酒浇愁,而是对老婆的一种报复,对自己的一种补偿。圩市啊,包含了多少人世间的酸甜苦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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