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潇潇

    1979年3月初的一个黄昏，晚霞映红了流江，同学成风向我和晓波读着一封刚收到的南疆来信，我至今还记得信上的一句话：“炮火映红了整个天空……”当时我想：同龄人在沙场，而我们却在念大学，这是多么幸运！2017年12月16日晚，当我坐进博纳影院（算来至少已经有20年没踏进影院一步了）4号厅，看这部有“青春遭遇战争”之预告的电影《芳华》时，我脑海里便浮上来当年校园外江边的这个场景。那时我们和电影里的人物一样正值芳华。一晃38年多，芳华已如水逝。

    怎么也没想到，《芳华》的一段片头音乐竟把我曾经的芳华拉到了眼前，这就是当年家喻户晓的电影《小花》插曲《绒花》的音乐。当年文艺解禁后，中外经典名片和新拍国产片呼啸而来，在学校的操场（那时校园电影从不在礼堂或阶梯教室里放映）或在相邻的国家海洋调查四大队的操场上，年轻的心被一波一波地激荡。记得前一晚背着木椅从操场里看完由陈冲、刘晓庆和唐国强主演的《小花》，次日的校园里处处荡漾起美妙的歌声：“世上有朵美丽的花，那是青春吐芳华……”

    就是在这样的音乐旋律里，银幕上的刘峰领着何小萍走进了省军区文工团的大门，也把观众——至少是我带入了那个战火即将来临的前夜。歌是时代和青春的徽记，电影《芳华》的片头音乐处理，手法是极简单的，但又是极成功的。

    没几分钟，我又从电影里听到了一段曾经熟悉的音乐。那是文工团内号手陈灿在排演的间隙里所吹奏的《夏天最后一朵玫瑰》。这首古老的爱尔兰民歌非常抒情，带着一种难言的忧郁，抒发了对爱情、青春、芳华即将凋谢的依恋、伤感，流传颇广。当何小萍紧张又欣喜地进入排演厅，走过号手身边时，她特别注意地看了他一眼。这一瞬间，我的心也别地一动。是的，就像影片中的何小萍一样。谁不曾被歌咏芳华的歌拨动过？那时的大学校园里，一些同学的手里就有《外国名歌三百首》之类的歌本，当床头小小收音机里传出外国歌曲时就翻着歌本跟唱。在黄昏或晚饭后去江边三五成群散步时，有人会随带着正播放音乐节目的收音机，就好像当下满街的耳塞少年。《夏天最后一朵玫瑰》里的几个乐句在影片里只是一闪而过，恰像是白居易《琵琶行》所叹的“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青春时代所钟情的歌，当它沉寂时像一团影影绰绰的乱丝，但当它骤然响起在你的耳边，总有一绺连接起曾经的芳华，哪怕那芳华仅是一种幻影。

    在《芳华》中再听到一段熟悉的音乐，是在刘峰被林丁丁落井下石，一下子从“活雷锋”沦落为“流氓”受到处罚，离开文工团被下放到边境连队时。那是美国音乐家奥德威作曲的《梦见家和母亲》的旋律。这首歌的旋律自从李叔同重新填词改名《送别》后，在我国已流传了一个多世纪。俯瞰视角下的雪后大山，蜿蜒的盘山公路上一辆军车缓慢爬动。除了何小萍，其他那些曾经朝夕相处的文工团员一个也没出面送别。伤感凄凉的音乐萦回在雪空中，虽没唱出歌词，“长亭外，古道边……”的苍凉意境已经引起观众共鸣，又惹人忆起漫漫人生中某个片刻、某个场景。

    后来，从来被别人视为笑柄的何小萍也被下放到野战医院。因为在战争中出色的表现，何小萍在战后成为了英雄，也因角色的巨大落差而精神失常。有一天，当她坐在剧场的前排被监护着观看慰问演出时，她已认不出台上那些曾经朝夕相处的战友了。当《沂蒙颂》的音乐响起，叩响银幕下的我对中学时代的记忆大门时，银幕上的她也被唤醒了，手不禁柔软地舞动起来，脸上露出了温情的笑意，竟径自走出剧场，在门外草地上伴着从剧场传出的音乐翩翩起舞，这是她曾经那么喜爱又远离了的舞蹈。虽然我不能十分确定芳华能否在艺术中重生或永生，但在我眼里，她在夜色中轻盈优美的舞姿就是芳华的化身。

    又听到一支熟悉的歌，是在经历中越边境浴血奋战后文工团被宣布解散、团员们各奔东西的前夜，大家在散伙聚餐会上含泪唱起“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当唱到“待到春风传佳讯，我们再相逢，再相逢……”时，几乎所有的团员都已醉如烂泥。当歌声停歇，那狼藉场面简直如尸体横陈的战场。在这里，歌声成了威力无比的催泪弹。

    到影片尾声，在许多年之后，曾经风华正茂的文工团员们已青春不再，曾经的理想和激情早已零落成泥。在这一地鸡毛中，在战争中被打残了右手、历尽坎坷，无论是在战前还是战后从不曾被善待的刘峰，在一个小站台上和也同样不曾被善待，并一度疯掉的何小萍不期而遇了。面对着当年只因为向林丁丁表白爱情时拥抱了一下而被视为流氓被下放连队的刘峰，何小萍终于说出了她当年独自一人送别他时想说而没说出的一句话：请你抱抱我。看到这里，我猛然悟到：历经沧桑而初心不移，这就是芳华！青春一定不会永存，但芳华却可能以另一种方式呈现。片尾音乐响起，又是那上世纪70年代末电影《小花》的插曲，片头出现时只是音乐，这时是李谷一的原唱：“世上有朵美丽的花，那是青春吐芳华……”

    在余音缭绕中走出影院，我恍然觉得，从看《小花》起的38年多，好像只是一场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