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海蛟 孤山 “必须湖畔,必须有山光与水色,必须有虫鸣和风声,必须推开门就见到月光。”走过无限的路途,看过无数的人间之后,林和靖暗暗下了决定,他得找到一个理想的地方住下,以结束长久漫游。说是寻找,并不确切,那个地方早就存在他心里了,那里契合了他关于理想生活的全部想象。 那里是孤山,西湖里的一座岛屿。北宋的孤山,并无车马喧嚣,并无市井热闹。周遭星散着寺庙,偶尔有过往的林叟。他曾在山前的湖上泛过舟,看霞光打亮一山青绿,他曾在山间林子里听过落叶之声,就像自然轻悄的禅语。他一回又一回地接近这座山,接近这湖上的岛。他喜欢岛,岛意味着与广阔生活的某种隔离,也意味着一意孤行的姿态。这由岛而又成山的地方,是林和靖能找到的另一座精神故园。它不高,却起伏有致;不大,却又有一个别样的世界。它满山苍翠,独拥湖光。它在江南的地理纬度上,它在西子湖中,它是古画里的那类别样的小山,是一首小令,短促洗练里藏着无尽的情韵。 中年之后,在林和靖心里,湖中的孤山日渐凸显。事实上,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处向往之地,那里用来托付余生,也用来安放比余生更长的死。中年之后,孤山开始以它无可取代的气质召唤林和靖。 必须是西湖,必须是孤山,必须是这自然的静寂之地。林和靖来了,他不是途经此地,不是出走,不是和原先的生活作一次久远的别离。他是回家,回到这生命的必经之地,就像一棵树回到深山,就像流水回到林泉的源头。孤山由此在中国文化史上具备了另一种意义,孤山成为隐逸之山,许多年后,皇帝曾在此营建宫殿和庙宇,也有达官贵人们在此停留。但孤山却只似乎真正关乎的只有一个人,林和靖的身影,让一个“孤”字成为这片湖山真正的气质。 孤是一种独立的姿态,孤是一种活成自己的执意不回,孤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淡然。 林和靖的独往,成就了孤山之孤。 玉簪 南宋亡后,盗墓贼挖开和靖先生坟墓,只找见一方端砚一支玉簪。 先生是做减法的人,深知人生一世,恰若一树一鸟一草般短暂。既带不走财富,也留不下功名。他逐渐远离城市,远离世俗的法则,他不断地减去臃肿的部分。山间的清风朗月,湖畔的残荷雨声,他拥有的比世间大部分劳碌奔忙的人都要多。他既知道这份富足,就从不囤积多余部分。就连诗稿,也懒得存留,那些兴之所至的诗句,被随意书写,又被随意丢弃,朋友们茶前酒后一读、一笑,丢弃后,又让不识字的草木虫鱼读。没有什么是人带来的,也没有什么需要带走。 林和靖死后,随他入殓的只是一方端砚一支玉簪。这是哪个女子的玉簪?在尘世,和靖先生并非薄情到不爱世上的人儿。这玉簪的主人,必然是那个往后化身为梅的女子,她曾经和他相逢,曾经花前月下,直到她被时间的洪流带走,被一种死亡遥隔于两岸。他发誓,不再爱了,不再爱芸芸众生里的女人。他的爱落向如迷的万物,他的爱落向一株梅,他所有说给梅听的话语,他所有写给梅的诗句,他相信她都听见了。 他只留下一支玉簪,这盈盈一握的玉簪,像她纤细的手指,像她玲珑的目光。窈窕的肉身消散了,绿鬓青丝遍寻不见,但与之日夜亲近的玉簪留了下来。温润的玉,清凉的玉,在时间里久远的玉,留在他掌心,留在时间以外。他现在能时时带上她了,只要握在掌心,就可以带她去看满湖红莲;只要置于怀袖之中,就可以带她去闻一盏香茗;只要安放到棉布的衣襟里,就可以带她去赏一山的白雪……她变得那么小,那么无有挂碍。 他不再失去她,不再失去这一支横亘在生命里的玉。即使死亡也无法把他们分开,他放飞了所有的鹤,让童子归田,去关心粮食和蔬菜,他只要求在墓前种一树梅,他只带走一端砚,一支玉簪。 他和她一道,在恒久的死亡里相拥,从未再分开。 处士 这是刻在墓碑上的称呼,是来自人间的一个定论。和靖先生有知,一定欣然于闹哄哄的人间还有人明白他的志趣,在死亡之吻封缄的时刻,给了他一个并不违背心意的称呼。 世间那么多身份,他一生坚持成为自己,他是孤绝的,似孤云,像野树。落笔写遗书时,和靖先生面对一尺宣纸,眼里云烟苍茫,回望来路,最得意的竟是未曾出仕为官。世间人,大多追逐利益而去,大多在别人眼光里进退过活,只有少数人用一生写就一个散淡身份。只有少数人,在清澈水边坐下来,不断观照住在身体深处的灵魂,并沿着心灵幽微的光亮指引前行。 林和靖一直在找寻一种自适的姿态,他不能入仕,不能经商,不能沉湎繁华富贵,这些遥迢大道,都不是他能走的。他一次次起身离席,一回回断然相拒,他决然地走向静寂之地,他的路,只有一条,那自然的有着泥土芬芳的通往寒山的路,那水光潋滟的误入藕花深处的路,那清简的洁净的连接灵魂故园的路。 他只爱青山、流水,只爱清茶、布衣,只爱古刹、钟鸣…… 他只爱一个身份,只成就一个身份:处士。 安然自处,独行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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