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静波 自从家里做了白玉条似的年糕之后,过年的脚步就临近了,家里家外涌动着浓浓的年味,就算隔了三四十年的时光,仍让人回味无穷。 年味是在备年货的时光中飘来的。邻居们推着手拉车,相约到镇上卖掉养了一年的猪,驮回带鱼、黄鱼、乌贼、乌老鲞、猪肉等丰盛的过年菜,还有桂圆、核桃、红枣等拜岁裹包。无论怎样拮据的人家,这些年货断不会少的。也有人家将肥猪留下来,腊月廿三后,在晒场上将嚎叫不已的猪摁在高高的“杀猪床”上,村民们围了个水泄不通。等杀好猪、刮干净毛、开肠剖肚后,在一番讨价还价声中,村民们有的捧着猪头,有的拎着蹄髈,有的提着条肉,满心欢喜散去。 有了猪肉,接下来就是杀鸡宰鸭。这几天,周围的鸡鸭仿佛有知,变得不安分起来,好几只公鸡“哗哗哗”地飞到低矮的屋顶上避难,老母鸡“咯咯咯”地直往柴堆里钻。母亲已将锅里的水烧得滚烫,父亲选只不会生蛋的老母鸡或是公鸡,由我帮着握住鸡腿,他手握菜刀,三下五除二拔掉鸡脖子上毛后抹一下,待鸡不再挣扎后,母亲就将鸡放入盛热水的木桶中褪鸡毛。那油光闪亮、花花绿绿的公鸡毛被我们姐妹各自抢去,做成美丽的毽子。 灶间早已堆满了木柴,灶眼换上了大而深的尺八镬,接下来,父母不停地炖猪肉、炖鸡肉、烤乌老鲞、蒸肉丸、蒸蛋饺……我们被食物香味氲氤着,炊烟袅袅升起,半空中与邻家的互相交会、缠绕,组成气势浩荡的白气,在半空飘香、欢腾。 佳肴还须美酒伴,没有美酒的春节是不成样子的。那时的美酒多为自酿的米酒。早在一个月之前,母亲就慎重地请来了隔壁的婶婶前来指导蒸糯米、拌酒曲的秘诀。一个月左右,父亲掀开酒坛的封口,屋子里酒香四溢,引得邻居们一个个前来探看、品尝、评酒,听到邻居们不约而同地赞一声“好酒”,父亲的脸上顿时绽开了笑容。往后的日子里,父亲便会不时地用铜酒壶炖上一杯,将宁静的时光,品得幸福绵长。 小时候,我特别爱吃浆板(方言,酒酿)露。搭(方言,酿)浆板是母亲擅长的活儿,自从她将甑里拌上白药的糯米密封着用被子捂起来后,我就倒数着时间。二天二夜后,母亲终于打开甑盖,浆板中间的小凹槽里蓄满了米白色的汁水,我和妹妹迫不及待地用调羹舀吃,那种甜甜、糯糯、冷丝丝的滋味,沁人心脾。及至成年后,我们也没有尝到比它更好吃的饮料。不过我和妹妹不敢多吃,吃多了怕喝醉,我家隔壁的一个小伙伴因偷吃浆板露醉倒在地上,连狗舔他的脸都不知道呢。浆板与汤果同煮是最高等级的点心,浆板甘甜醇香和汤果的软糯绵长是一种绝配。宁波的老话里的“老公老婆,浆板汤果”,意指不可分离。 起一个清早,在八仙桌上摆上全鸡、条肉、长面、眼睛蒙贴红纸的活鱼……在祈祷声中完成拜菩萨的隆重仪式。向晚时分,母亲烧了一桌好菜,父亲倒了一杯杯米酒,恭恭敬敬祭拜祖先。这是春节前最隆重的传统仪式,千百年来,人们在这种习俗中表达对于上苍、祖先朴素的感恩情怀。 要吃年夜饭了,这是一年中最丰盛、最难忘的晚饭。红烧肉、白斩鸡、乌老鲞烤肉、黄花菜炖蹄髈、三鲜汤、牡蛎、水煮毛蚶、冷拌海蜇、油爆虾、咸菜黄鱼汤……一碗碗缤纷登场,面对满桌珍肴,我们大眼瞪小眼,竟不知如何下筷。母亲笑着说:“往常介馋痨,现在多吃点。”俗话说,只有眼荒没有肚荒,不一会儿,我们滚圆的肚子再也装不下任何美食,便跑开了。 屋外响起了接连不断的鞭炮声,男孩子们从小店或货郎担里买来各种各样的鞭炮,你方放罢我登场,外面是此起彼伏的“砰砰砰”声,里面是大人在锅里炒瓜子、炒年糕干、炒花生时发出的“哔哔剥剥”的跳跃声和欢声笑语,组成了一曲迎新春的合奏曲,在一阵烟火味中四处传播扩散。 临睡前,从长辈手中接过压岁钱,我们小心拆开红纸包,我总是为比妹妹们多上一元钱而沾沾自喜,然后重新封好,枕着它沉睡。而大人还在烘着火熜,磕着瓜子,道着年景,在守岁中告别旧年,迎来新春的第一缕阳光。 “咚咚”“镪镪”“砰砰”……我在锣鼓、鞭炮喧天声中醒来,竖耳一听,阊门里已有马灯调响起,龙灯滚来,于是一骨碌起床,穿上新衣服,狼吞虎咽吃下一碗浆板汤果,便加入到欢乐的洪流中去了。 那种浓得化不开的年味,是声音,是气息,是符号,是文化,早已融入我们每个中华儿女的血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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