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旭波

    从个人的阅读喜好出发，《采蒲台的苇》《张秋阁》《扁豆》，是《孙犁散文》一书中留给我印象极为深刻的三篇经典散文。坦率地说，我从心底里深爱这三篇闪耀着金子般心灵之光的佳作。遇见《孙犁散文》的那段日子，我的身心感觉像口渴遇见了泉，花朵遇见了春天。我天天品读，日日回味，手不释卷，深受感染。精读《孙犁散文》，我的心灵受到美的净化，思想受到爱的教育，一如孙犁老先生的人品文品给我的震撼。我将这三篇精品并置在一块，是因作者书写了同一个极富精神价值的主题思想：真挚热情地歌颂了抗日时期，白洋淀的那一群普通劳动人民在保家卫国的斗争中体现出来的自我牺牲精神和“真善美”的人性之光——可谓真正的历史，是血写的书。艰苦卓绝的抗战时代虽已过去，但白洋淀的乡土人情及由此产生的一切价值观念，仍然是一道闪耀着照亮生活、照亮岁月的精神之光，其之于当下这个转型时代，以及身处于这个时代的我们，同样有着指路灯般珍贵殊胜的意义。

    传世千秋的作品与作家本人的文学创作使命和创作目的紧密相关。什么样的观念，成就什么样的创作。孙犁老先生的为文之法，为人之道，可以用他的一句话来总结：“作家永远是现实生活的真善美的卫道士。”“道德文章的统一，为人为文的统一，才能成为一代文章的模范。”

    《采蒲台的苇》是孙老写于1947年3月的作品。60余年过去，它依然成为了一株巍巍屹立在采蒲台的光彩照人的形像。那位牺牲在日军大刀之下的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虽然他平凡得连名字也没有出现，作者也没有对他的形容神态进行一句白描，但毫无疑问，他就是一名普通而又伟大的无名英雄，他的精神就是一株永远挺立在白洋淀畔的不倒的“采蒲台的苇”，他是所有无名牺牲的抗日英雄的缩影和象征，令人肃然起敬，心生敬意。作者通过塑造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物，以小见大，照见一群大勇无畏的白洋淀人民，一群英勇牺牲的烈士们。中年男子的形象如一尊群像雕塑，巍巍耸立在白洋淀的土地上，光照千秋。是啊！最好的苇出在采蒲台。每一片苇塘，都有英雄的传说。敌人的炮火，曾经摧残它们，它们无数次被火烧光，人民的血液保持了它们的清白。敌人杀死他，他倒在冰上。血冻结了，血是坚定的，死是刚强！人民永远不会忘记他！

    《张秋阁》是篇小说化的人物散文，语言精简，格调高雅。张秋阁是个思想觉悟高又通情达理的妇女生产组组长。秋阁的爹娘全死了，自从哥哥秋来参军，她一个人带着小妹妹二格过日子。哥哥作战牺牲了。她趴在桌子上，痛哭一场，说：“哥哥从小受苦，他的身子很单薄。”“什么恤金粮？”秋阁流着泪说，“我不去领，哥哥是自己报名参军的，他流血是为了咱们革命，不是为了换小米粮食。我能够生产。”秋阁坐在纺车怀里，再也纺不成线，她望着灯火，一直到眼睛发花，什么也看不见，才睡下来。“秋阁姐，怎么你眼那么红呀，为什么啼哭来着？”“我哥哥牺牲了。”“什么，秋来哥呀？”大妮吃了一惊站住了，眼睛立时红了，“那你今儿个就别到地里去了，我们一样做。”“不”，秋阁说，“我们还是一块去，你回去做饭吃吧。”张秋阁，这个人物着实有着一颗纯净高尚的心灵，一个姑娘家默默承受着亲人的牺牲！秋阁令人尊敬，叫人感动。孙老先生以细腻微妙的细节描写将人物塑造得真实可信，自然生动，惟妙惟肖，全然没有那股“假大空”、“高大全”的完人气。张秋阁极具日常生活的平凡气息，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仿佛跃然纸上，可招之即来，却挥之不去。

    《扁豆》是曲状物小品，全文篇幅不足500字，从头至尾皆是平实的短句，极少形容词，叙述中像带着一股隐忍的克制。作者以亲和的语调，平稳的节奏，悠扬的旋律，娓娓道来，“一个每逢吃扁豆，就给家人讲述我打游击时的故事”。初读很平淡，细品很有味。抗日时代，一个四十开外的普通人，独身，身材高大，肤色和岩石一般无二，一个游击队员。他住在神仙山顶上。神仙山很高很陡，全是黑色岩石，几乎没有人行路，只有牧羊人能上去。他家依山盖成，门前有一小片土地，种了烟草和扁豆。他种的扁豆，长得肥大出奇。扁豆耐寒，越冷越长得多。每天天晚，我吃他做的玉米饼子和炒扁豆。每每念至结尾一段，总是心生感动，一股悠远含蓄之韵充溢心间：“灶上还烤好了一片绿色烟叶，他在手心里揉碎了，我们俩吸烟闲话，听着外面呼啸的山风。”两位住在神仙山顶上的游击战士，在患难与共的清贫的抗日年代里，结下的血浓于水般的战友情谊，好似于无声处听山风。在这温馨的画面里，几乎可以听见文字之外，俩人平和的呼吸，朴实的闲话，耳边呼啸的山风，心境在烟雾缭绕中淡淡升华。

    写到这里，眼前莫名地展现开这样一幅美好的图画来：她像坐在洁白的雪地上，也像坐在洁白的云彩上。她有时望望淀里，淀里也是一片银白世界。水面笼起一层一层薄薄透明的雾，风吹过来，带着新鲜的荷叶荷花香。这是我最喜爱的《荷花淀》里的一段文字。柔柔而无一点装饰，细细琢磨又是何等细密精致。一个革命作家，文字却浅淡到像是自然洇在纸上的水痕。所谓冷淡清虚最难做，贾平凹因此评价他：“没有任何病疾的自在，难寻技巧，也无法看到才华横溢处。”怎样的姿态都不需要，也都不屑于，真所谓大方无隅，大音无声，大象无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