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潇潇 今年春天,我曾在一次骑行中路过剡江边的柱石村,因匆匆穿行其间,对它没留下特殊的印象。几天前不意与村中一座古宅邂逅,开启了我对柱石村的粗浅探究。 柱石村原在省道江拔线以南的剡江边上,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因避洪灾,部分村民搬迁至江拔线以北的沿山地带,从此村分为下柱石和上柱石两个自然村。这座属于陈氏茂房的宝吉阊门位于下柱村中心,它和南边另一座同样年代的宅第毗连,构成一个建筑群,从基本完好的东围墙长度和房屋面宽估算,此建筑群占地大约有二三亩之多,可谓庭院深深。宝吉阊门的大门没按惯常开在南墙,而是开在西侧围墙,朝西的门楼高高耸立,红石槛框与青砖围墙相映,再有人物山水堆塑相衬,显得雅致又有气派。但眼下门框以南的墙体已倾塌无存,门框南侧幸存的一根石柱已裸露无依,吃力地扛着高峨门楼的一半重量,呈岌岌可危之状,像是一张行将与书脱页的残破封面。距大门内左侧四五米的地方,有一面考究的素面青砖照壁,照壁的基座由青石构成,主体由对称的中间高两侧低的三个长方形组成,虽然北边有一小部分被后砌的墙所遮,但仍不失如一本书的清雅扉页。与照壁相对的仪门也是以青石为基座,门楣上方有砖木雕刻。进仪门即是一长溜正房的檐廊,好似翻开了一本书的正文:正房朝南为二层七开间一弄,廊下为石板铺就的天井,天井东西两侧各有两间偏房。与残破的大门相比,房舍和天井保存相对完好,但据说近年也有一些精美的构件被人偷走了。今年87岁的陈大模先生介绍说,其父亲在此度过青少年时代并在这里完婚。据此推算,茂房的建筑年代大约在清末,甚至可能更早,而历如此岁月沧桑的院落在奉化可能已不太多见了。 意外的是,我在宝吉阊门的大门和照壁之间的围墙上发现了一座营造别致的惜字炉。在古代,人们出于对文化、文字的敬重敬畏,对写有字迹的纸张倍加珍惜,不能随便他用或当作废纸处置,而要送到专门的场所焚化。专门为此而建的惜字炉便应运而生,字纸有了尊严和体面的归宿。我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惜字炉,是数年前在象山港畔的唐代古村吴江村。它在一座祠堂、也是书院旧址的围墙边,用三块凿得非常光洁的青石板依院墙构建而成,石板间由石柱构连,柱与石板之间严丝密缝,记忆中好像在柱和石板上有些许雕饰,做工之精细透露出当年建造者的情怀。眼前的这座惜字炉高约八十厘米,宽约六十厘米,深约三十厘米,它浑然一体地嵌在围墙上,炉膛藏在墙体里,炉面是一面凸出墙体的镂空砖雕,整体结构有点类似于英式壁炉。可惜炉面在文革“破四旧”时被损,但在上方还可看到明显人为遭损的两个砖雕字——“敬惜”。虽然炉面其他部位的雕刻多已面目全非,但根据可以辨识得到的考究程度,我猜想这里原来非仅有“敬惜”两字,可能还有对联、题文之类的文字,诸如“毋弃六书片纸,只因一字千金”“废墨收经史,遗文著汉唐”等等。在残损的惜字炉前我想:惜字炉失去其本来用途是历史发展的必然,但我们为什么不能善待并保留其已极少量仅存的遗迹,以供后人来体悟前人对文字、知识、文化的敬畏呢? 宝吉阊门的东南角围墙已塌成一个豁口,望出去是另一进院落,可惜房屋已完全倒塌,现场是横七竖八的木头构件和一些包括石础在内的石料,丛丛野草从它们的缝隙间生机勃勃地钻将出来。只有这座院落的朝南的大门还高高矗立在那里,以忠诚正直的姿态地守望着这片荒芜之境。我们绕道转到门楼南边,见这座门楼并不比宝吉阊门的门楼逊色,门额砖雕上的“亦吾庐”三字出自苏东坡“且喜天壤间,一席亦吾庐”之句,想见当年的房主人也是个风雅洒脱之人。但面对眼前墙倾屋杞之状,引发我的不是对风雅的遐想,而是类似苏东坡在《赤壁怀古》里抒发的对“千古风流”终被“浪淘尽”的感慨。此时此刻,我心里不禁又有另一种担忧:宝吉阊门头门那根裸露独立的门柱和西院墙及嵌在院墙上的字纸炉能安然捱过今年夏秋的台风季吗?这座“亦吾庐”的门楼又能支撑到何时?此状此情,若再套用一次苏东坡的句子,应是“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柱石村曾又名住宅,清光绪《奉化县志》有“住宅,一作柱石”的记载。在柱石村我听到的开村传说是:大约在南宋离乱期间,陈氏兄弟三个载着全部家当(包括拆房后的构件)驾船逃难,行到剡江上时一个浪打来,船上的一块柱石(即石础,也有说石柱的)跌落水中,陈氏三兄弟中的一人看到江北沿江地带草木丰茂,又背靠青山,认为天意指引人居佳处,遂在此下船落脚生根,这就有了柱石村。这么说来,村名柱石、住宅本是相通不悖的,古人“天人合一”的理念也在这个择居传说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临离开柱石村时,意外听到一个“发财太公”的故事。说的是很久以前村里有一位陈氏先人,因为家贫如洗,即使到了冬天也穿不起一双鞋子,所以得了个“鹅鸭脚”的绰号。他人穷,但心地善良,乐于助人,经常帮助缺少劳力的人家干农活。有一天,他干完活,在剡江边洗脚,看到江边遗落着一袋稻谷。他看看四周无人,就一直守候在旁看管,等待稻谷主人出现。其间,江水慢慢涨潮,他就把稻谷一次次往高处挪移。但直至天黑下来,还没等到稻谷主人。他只得把这稻谷扛到家里,准备次日再寻找稻谷主人。半夜里,他隐约听到家里有悉悉索索的细微声响,因为白天的疲倦,他也没在意,又睡了过去。等次日一早起床,他吃惊地发现,不但满屋是稻谷,连屋前的空地上也堆起了小山似的稻谷……在今人看来,这也许只是一个离奇的幻想故事,但这个故事却非常真实地寄托着古人“善有善报”愿景的教化意义。 在返程路上,我寻味着陈氏先祖开基发村的故事和“发财太公”、也是“鹅鸭脚”太公的传说,又油然想到了宝吉阊门那座残损而不掩其精巧的惜字炉。前者无形地活在柱石陈氏后人的口口相传中,后者有形地嵌在陈氏先人故宅的围墙上。它们本是我们可以探寻、追溯的文化之根,却已匍匐在乡野里寂寞多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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