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潇潇 日前,一帮文友去剡溪发源地剡界岭采风。此岭为奉化与新昌界岭,新昌古属剡县,故名。二十多年前我也曾来此溯源采风,徜徉了岭麓的沙溪村和村西北约三五里路外的一座小水库。自以为老马识途,故把这次剡溪采风的首站定在剡界岭,并以向导自居。 故地重游的初衷是想去寻访当年我曾走访过的一条岭墩小街。小街大致南北走向,当年我曾在街东侧的一座民居上发现一块铁皮搪瓷门牌,上有“奉化县第三区万香岭乡”等字样。在上世纪30年代,奉化曾设4区200乡10镇,“万香岭乡”是其中之一。直至1958年,这条小街的东边还属奉化,西边属新昌。此门牌不知是何年所立。 在剡界岭上下得车来,我却茫然了。岭墩已开辟成一个小广场,亭榭俨然,剡界岭村的行政楼醒目地矗立在广场一侧,昭示着昔日的沙溪村也已并入了剡界岭村。四顾满目是连排别墅式的新村居,甬金高速在此设了交互枢纽,过往车辆络绎不绝……记忆中那不失岁月风情的低矮街屋,那阳光下沿街排开的榨面晒架,似乎从来就不曾存在过!谁把自认为老马识途的向导玩转成刻舟求剑的过客?是时间。我们常因其流逝而忽视了其在场。 采风第二站是剡源村的前岙自然村。它藏匿在天台山脉的褶皱里,如一处静好的世外桃源,又似一束正在萎顿、让人怅惜的干花。时光在这里似乎走得特别缓慢,溪边一座不大的门楼门额上还清晰留着“灭资兴无”四个大字。有年轻者纳闷、议论:“这是什么意思?”“是成语吗?”“还是这里有什么典故?” 同行的省社科院文学研究所所长卢君和我下意识地对了下眼神,笑了。从五十多年前一条家喻户晓的标语到如今已让人费神考察的“文物”,无形的代沟就像门楼下的溪流形而下地横在面前。但我相信:这不仅仅是一道时间冲刷出的沟。 离开那堆人后卢君对我说起,几年前他带领大学生下乡,在一处废弃农舍前看到门板上残留着几行当年的红字:“在拿枪的敌人被消灭以后,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几个大学生问他这写的是什么。他没直接回答,说:“这些字让我猜到这房子当时住的是什么人,你们猜得到吗?”年轻人很感兴趣,其中有一位冥思苦想后说:“我猜这里一定住过一位寡妇。”卢君惊问:“何以见得?”那年轻人头头是道:“拿枪的敌人是指她的丈夫,已经去世了;不拿枪的敌人是指对她有念头的其他男人……” 太荒唐了,我不由得打断卢君:“你这是在编段子吧?”他收敛起笑容,正色说:“向你保证,绝对是我亲身经历的真事!” 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里,这条语录曾被多少人(包括我)背得滚瓜烂熟。卢君以他的经验推断:这几行文字警示着人们这里住着一名“阶级敌人”。对此我大体认同。而今天年轻的知识者却胸有成竹、正儿八经地演绎出一个八卦故事。看似匪夷所思,其实在时间的侵蚀体上,一切荒唐的演变都不是不可能,但在其背后也一定有其本质的逻辑勾联,哪怕只是隐约的蛛丝马迹。 接着,我们来到了晚香岭村(与前岙同属剡源村)和六诏村。东晋永和末年,曾任右军之职的书圣王羲之辞官退隐到剡县金庭,常在周边一带的锦山绣林流连。据传,后来晋穆帝连下六道诏书请他还朝,忘情剡水的王羲之始终未应命,从主宅地金庭躲避到他建有别业的奉化剡源首曲之地,六诏村因此得名。据地方文献记载,晚香岭村、六诏村各有纪念王羲之的“王右军庙(祠)”,称“上下右军庙”。上右军庙曾供奉过书圣用过的一方长90厘米,宽70厘米,高30厘米的巨大墨砚,清代“闻名两浙”的奉化籍书法家毛玉佩在砚上镌有“右军遗迹伴我山人志”字样。1922年8月6日的一场特大洪水把墨砚冲得了无影踪,神奇的是66年后的“7·30”特大洪水又使它在下游六诏村溪底重现。在晚香岭村溪北公路边我们找到了右军庙。此庙在上世纪90年代由溪对岸迁建而来,庙堂简陋逼仄,与原庙据说可容纳数百人看戏的规模不可同日而语。在庙内,塑像的上方挂着“明镜高悬”的牌匾,也许这体现了草根民众的一种祈望,却把古往今来举国唯一的书圣搞成了多如牛毛的县太爷架势。在六诏村,我们先是打听不到记载中的下右军庙下落,后来经过一座堂皇考究的“钱王庙”,进去一看,内有文字介绍说此庙由原王右军祠(即下右军庙)改建而成!相传吴越王钱鏐曾来看望过在剡源隐居的陈殿中(殿中为官名),因唯有皇帝暂停小住可称驻跸,钱鏐只是王,后人就颠倒一下字序把此地叫成了跸驻。跸驻村在历史上早有钱王庙,王羲之的别业之地有何必要再去跟随拷贝?若被抽空了历史记忆,再堂皇的建筑也不过是个舍本逐末的外壳。 剡溪千年奔流不息,却始终在那里。光阴如水流逝,也时时在场,只是它并不总是在一本正经地注视着我们,有时它会背过身去发一声窃笑。无论是剡界岭上已无踪影的小街,前岙村“灭资兴无”门额下的茫然和近似笑话的关于“拿枪”和“不拿枪的敌人”的真事,还有右军庙的迁徙变异,或是时间晓畅的流痕,或是它不无隐晦的示化。而我们呢,往往只是在时间里任性地误奔乱撞着,或在这些奔撞留下的潦草迹象里故作风雅地东张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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