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慕容 奉化境内的剡溪,被称为“南剡溪”,是“浙东唐诗之路”的东支路。从剡界岭北,一路流经六诏、跸驻、桕坑、三石、班溪、公棠等村,绵延25公里入溪口,两岸青山如黛,沿途风光旖旎。短短25公里,或清浅缠绵,或激越慷慨;或婉转流丽,或端庄秀媚,极尽蜿蜒曲折之姿,像是从一千多年前的唐诗中流淌至今的山水清音的尾韵,又像是近代从她的上流嵊州、新昌一路顺流而下的越剧的水袖和袅袅唱腔。 “剡溪九曲”,下跸驻村独占其中二、三曲。剡溪沿途的古村,名胜古迹众多,文化底蕴深厚,历史渊源悠久,几乎每一个村名都伴随着一个千古相传的故事。相传五代十国时(公元907-960年),吴越王钱俶曾亲往探望隐居在奉化的陈文雅,驻跸于此,此地于是就被称为驻跸。后来村民们为了顺口,改为跸驻。跸驻分为上下跸驻,剡溪流经的便是下跸驻村。 “你看见了什么没有?”站在离村口五百米左右远的剡溪三曲所在位置,村支书老潘一指对面的青山,微笑着问我。剡溪流经三曲,水面转阔,流速变缓,转弯弧度并不明显,远不及二曲的湍急险峻,想必是在历史中多次改道所致。对面青山连绵,植被茂盛,葱葱茏茏,层层叠叠的绿挤兑着呼吸。 “只有树啊。”我不知潘书记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好老老实实地回答。 “你看到了石壁没有,还有岩石上的摩崖石刻?” “是不是被树遮住了?但我根本就看不到一块岩石。”听说是摩崖石刻,我顿时来了兴趣,因为每一个摩崖石刻的背后,都隐藏着一段文人墨客的传奇故事。 从三曲折回村里的路上,潘书记说起这块摩崖石刻的历史,如数家珍:相传为清代书法家毛佩玉所书“云生半壁”四个擘窠大字。1934年造奉新公路时,削山斫壁,摩崖石刻未能幸免。另有一种说法,“云生半壁”为王羲之所写。跸驻王氏宗谱有诗咏石壁:“从来小草本无知,石壁因何藓作书。想是右军会试笔,故缘遗迹出云如”。宗谱里的线索为石壁为王羲之真迹的传说提供了有力的佐证。 “最后的石窟又在后来的造溪还田中破坏殆尽,我曾几次去寻访散落在民间的石块,但都无功而返”。潘书记眼里满是深深的惋惜之情。 “云生半壁。”是怎样伟卓神秀的景致才会让千年前的书圣心驰神往,挥毫而就?我在心底默诵着这四个字,心里蓦然翻涌起这样的景象:壁立千仞,剡溪奔流,云雾缭绕的古道上行走着文人、商贾和旅客,他们的脚步紧随一条溪流清澈的走向,被收录到诗墨晕染的古韵里。 我忽然明白了潘书记为何要从消失的摩崖石刻开始来讲述下跸驻村的前世今生。字迹可以在岩石上消失,溪水可以改道,风景可以变幻,但诗歌得以留存,宗谱代代存续,谁说剡溪里流的不是从前的水呢? 消失,呵消失,在下跸驻,我听到最多的一个词是消失。村口树立着巨大的石牌门,石柱上刻着元代诗人陈子翚描写下跸驻风光的诗:“二曲萦回水合流,钱王祠下碧悠悠。”钱王祠是为纪念钱王所建,也有几百年历史,可惜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因兴办村企被拆,建成这座楼,现在那村企也已搬迁,这座楼改为村办公室综合楼。钱王庙消失了,但剡溪流水淙淙,日夜不停从它的遗址身旁经过,像千百年来信守的一个约定。 从综合楼往西,走过有百年历史的聚胜桥,便是下跸驻的老街。老街狭促、幽闭,在它的两旁分布着三房阊门、第四份、夏房、王家阊门等年代悠远的民居。老街在几十年前有肉铺、供销社综合商店、理发店、供应早餐的副食品店等,是原跸驻乡的商业中心,虽没有市日,但经常有新昌、奉化沿海的小贩来此售卖山货海产,吸引着四乡八邻的山民。现在,那些曾经人声鼎沸的商店消失了,老街上少有人走动,油漆剥落的木排门上,属于一个时代的语录依稀可辨。聚胜桥边、木排门下,几个老人正悠然地坐在藤椅上喝茶,闭眼,仿佛听到了从金华义乌一路穿山越岭而来的货郎摇动拨浪鼓的声音。而在他们的耳边日夜不息的是剡溪奔流的声音,如曾经纷至沓来的脚步。流水去了,还会再回来,但从老街上、从聚胜桥上消失的原住民和商贩的身影呢?怕只有流水才能说清他们的去向吧? 从老街的尽头折回,信步走进近旁建于晚晴或民国初期的民居里。雕花的木窗随处可见,古老的雀替朽于往事,风吹着砖瓦上的花纹,很多老宅都因年久失修濒临倾杞,再无人居住,但只要一有脚步声回荡,堆在院墙角落里的农具就会想起那双粗糙的大手,回忆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生活。而现在,它们站在尘埃中,任风雨侵蚀,用不曾消失的农谚呼唤着山林田头。 在三房阊门,我碰到了一位从小就居住于此的王姓老人,虽然年逾九旬,但清癯健朗,耳聪目明,说起三房阊门来,浓重的乡音掩饰不住油然而生的自豪感。“这是黄道阊门,在下跸驻仅此一座,前厅后堂,中间两排二层厢房,共二十四间,称之为骑马楼也不为过。过去只有官宦人家才有如此气魄的大宅。”三房阊门原来居住的是王姓的一个大家族,现在只有寥寥几户人家,大多年逾古稀。在沧桑的一百多年间,房子历经多次修缮,具有标志性的很多门框、楹梁都不见了,最可惜的是雕花镂窗的老台门,现在居然代之以水泥结构。不知那年从老台门的檐下飞走的燕子,回来时还认识原来的归途吗? 在商周房阊门,一位年过花甲的妇女正在院子里晒被单,这是梅雨间隙的一个难得的晴日。抖落的水滴,越过了晾衣绳,呈现在我冥想的脚步里。宽敞的堂间,一张民国初期的学子得中燕京学院的喜报字迹斑驳,漫漶难辨。一切都在消失,也许再也找不出一座跟原来一模一样的阊门,但族谱上的名字和事迹在归来,一个家族的荣辱悲喜在归来。 从老街上回来,偶遇一位村民,潘书记说:“他是本村扎竹筏老人的儿子”,我欲上前采访,村民微笑着打声招呼,匆匆走过去了,而我继续在潘书记的叙述中扎一只空心的竹筏:剡溪大多数溪道都比较清浅,不宜行舟,竹筏曾是村民最主要的交通工具。 “消失的竹筏上,栽着山产、书箱、戏班子,许多人就是坐着竹筏经甬江改乘轮船去了上海,从上海开始,去全中国、全世界追逐他们的梦想。”潘书记说:“反过来说,竹筏消失了,说明时代在前进,如今九曲剡溪正在打造唐诗之路,作为九曲剡溪中的重要节点,本村也在深入挖掘人文内涵,整合资源,通过发展旅游经济实现古村的复兴。” 消失的摩崖石刻,消失的老台门,消失的竹筏,消失的商店和旧时光……但消失不是消逝,正是从消失的地方,下跸驻即将迎来一场脱胎换骨般的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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