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小风

    子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脩是指干肉，束脩指扎一捆的干肉，后来引申为学生送给老师的酬礼。所以我们学过的这句话翻译成现代汉语是这样的，孔子说：“只要是主动给我一点点礼物，我从来没有不教诲的。”但是，有一个人不这么认为，他说，孔子烩不厌精食不厌细，怎么会看上干肉？再说他这么大牌一名教授，怎么可能公开向人讨要不上台面的小礼物？他认为，束是动词，脩是古代男子头上的发带。自行束脩，即自己绑头发。孔子其实想表达的是，如果孩子有独立生活的能力，就可以来我地方求学了。很有道理，是不是？

    这个勇于向权威挑战的人名叫陈传席。前段时间当当网搞年中庆，为了凑数，我买来了他的这本《悔晚斋臆语》。乍看封面，以为作者是古人——在斋号后直接加上“主人”二字当笔名的现代人也有，但不多是吧。我国的书斋文化源远流长，历代文人墨客喜欢根据自己的品性与志趣，为住所、画室或书房取个般配的名号，廖廖几字，意义深邃，大多寄寓着主人的理想、意志和希望，如白居易的“庐山草堂”，明快简捷；唐伯虎的“魁星阁”，吉祥响亮；我们宁波范钦的“天一阁”，含蓄丰瞻。沈从文曾自诩“窄而霉斋主人”，可谓低调且幽默。我的解读是，本书作者住在“悔晚斋”，开门见山，直抒胸臆，表达了作者时过不再，悔之已晚的情愫，传递出世上没有后悔药这样一个朴素的人生哲理，很真诚，又很励志。再来看自荐语：“臆语者，主观臆断之语也，然非顺世迎俗、俯仰时好之语也。”满口之乎者也，还极富个性，我猜他最晚生活在民国，因为只有那个时期的人才这么率真、好玩。

    当我自责着才疏学浅、有眼不识泰山掀开书页时，却发现作者陈传席是个如假包换的现代人，有着“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美协理论委员会副主任、原南京师范大学、上海大学教授”等诸多头衔，还担任过美国堪萨斯大学的研究员。书的序言前十多页插图，全是他的国画作品，可见他不仅是位作家，还是位厉害的画家。

    在自序中，陈大师满怀深情地回忆道：他小学毕业就离家开始浪迹天涯，坐过牢，出过国，年过不惑才回到了祖国母亲的怀抱。他笔下的自己少时就是个天才，经常忍饥挨饿，却不忘博览群书，记忆力好到过目不忘，13岁就出口成章；只因酷爱古诗词，故而喜用文言著书作文。他走遍大半个中国，曾在美国和日本生活，知识面融贯中西、博古通今，如今年过六旬却依然有着一颗赤诚而好学的心，天天都在后悔没有好好珍惜每一刻每一秒……他不是常人，是传奇。用一句时髦的话来讲，就是“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

    全书正文共九卷，前八卷是他自谦的各种“臆语”，最后一卷是他为自己和别人写下的多篇序言，多为画集和画册，还有“画史”的，足见其在美术评论界的地位。最吸引我的是老爷子的文字，十分凝练，字字珠玑，读来愉悦至极。看事情的眼光也独特，不按常理出牌。比如开篇他写古今文章的区别，说朝代越早的作家的眼界越开阔，如秦、汉作家志在宇宙和天地，而现代作家笔墨不是放在花草就是描写男女，今不如古。他写古今翻译的区别，说古代中国强大，译的外族名称用字低卑轻贱丑陋，如匈奴、倭奴、爪哇，今天却美化别人，如美利坚、英吉利、法兰西，他认为应该改为“霉里尖”“痈肌里”“发烂稀”，令人捧腹；他怀疑我国的英文名字CHINA是陶瓷的讽喻，表示脆弱，不堪一击，满满的都是恶意，应该改成“中华”的拼音……拳拳爱国心苍天可鉴。他写婚姻，以自己的婚姻为例，得出“相爱容易相处难”的结论；他写地域与人才的关系，说自己的老家安徽地灵人杰，“皖人不可小觑”；他还品美女、评名人，将薛涛、李冶等一干才貌双全的美人统统罗列出来，告诉我们“太有才华的女子都不长命”；认为王维就是个吃软饭的，跟陶渊明没法比；他写得最多的还是书法与美术，娓娓道出艺术与情理的内在联系，以及他所独有的感、觉、悟……我最欣赏的是他的不盲从，比如他质疑《曾国藩家书》中透露出来的处世哲学，说当官如履薄冰，日常谨小慎微，这样活着难道不累吗？

    然而在此书看到后半本时，我看到了一个帖子，作家简繁公开痛斥陈传席，历数了他的种种不堪，说他如何在美国混不下去灰溜溜回国，现更名陈月耕，住大宅，娶娇娘，更以高价为美术界人士写评论“吸金”，每天忙得很。这里引一段原文，陈月耕说：“我给范曾写文章，吹捧他是‘最好的画家’，‘中国画发展的指标’，他的画马上就卖到上千万。你以为在中国出名要靠作品的艺术性？你傻啊！出名要靠忽悠，靠炒作！在中国搞艺术靠的是炒作的本事，宣传的本事，忽悠的本事！我说他好他就好，不好也好。”

    这位陈大师在我心目中一下子就斯文扫地，美好形象不复存在。就这样，书也看不下去了，还“呸”了一声，塞进了废纸箱。同时，我发现，“文如其人”是有道理的，再回过头去细想，是有蛮多迹象表明他本人的修为的确是有问题的。有人说，鸡蛋好吃就行，没必要非得认识那只下蛋鸡。但我不这么认为。我们不能阻止不美好的人热爱文学和写作，但是我可以选择看德行美好的人的作品。当然不知者无罪，譬如为这本书写推荐语的莫言和贾平凹。我现在就有一事不明，他俩知道陈大师是这样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