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峰

    母亲说，家门口的木槿是生我的那一年种的，现在已经比我高了。那时候，家家户户爱种些花花草草，秋天的菊花啊春天的迎春花啊，夏天的花最多，木槿是其中之一。它是河边、菜园子边篱笆的主角，从夏天开到秋天，白的、粉红的、浅紫的、深紫的，像芙蓉花，也像牡丹花，娇柔可爱。淡粉色的花瓣，牙黄色的花蕊向外伸张着，缀着粉嘟嘟的花粉，花瓣边压着边，就像一张张笑脸，好看极了。如果有谁不小心烫伤了，摘上几朵木槿花，加上香油捣烂，涂抹在烫伤处，不一会，红肿便消失了。还可以把木槿花加冰糖，用水煎服，能治痢疾；如果木槿花用水煎服，也能治痔疮出血。

    午睡时分，“轰隆隆，轰隆隆”雷声滚过来又滚过去，突然狂风四起，雨就像泼出去的脚桶水，大得怕人，伴随着狂风，午睡的我们再也睡不着了，担心初开的木槿花被风打雨吹去，一年的等待岂不是白费了。推门一看，千条万条的雨线从天而降，晶晶亮，亮晶晶，地上早已一片汪洋了，木槿被吹得东倒西歪，喝醉了酒似的，花掉在泥淖中，有的还在枝上摇摇欲坠。今年怕是吃不上木槿花煮粥了。哥哥突然打着伞跑出去，去捡那被打落的花瓣儿。我怕凉鞋浸了水脱胶，光着脚绾起裤腿跑了出去，一瓣二瓣三瓣，雨伞早被风吹走了，身上也湿透了。母亲赶回家收衣服，看到我们的狼狈样，又看到有的衣服已经掉进泥水中，有的还晾在竹竿上，气得大骂，“你们眼里只有花，怎么不收一下衣服。”我扁着嘴，“怕吃不上木槿花煮粥。”“这木槿花今天开今天谢，明天还会开，担心什么啊。”哥哥向我投来一丝坏笑，原来，木槿花是开不完的啊。幸好，那天我打了个喷嚏，母亲急急如律令，给我用热水擦身换衣服，终于没有再骂下去。

    六月天，孩子脸，说变就变，雨一下就停了，沾了雨的木槿花更加娇艳动人，母亲对哥哥说，快把没掉下的几朵也去摘来，哥哥得了令，欢天喜地。

    家里有了木槿花瓣，知道母亲总有一天会把它变成好吃的。这一刻到来时，哥哥去引火，将大灶烧热。母亲将粳米淘洗好，洗净的木槿花用清水漂洗一下，镬中倒进粳米，清水要没过梗米好多好多，米粒煮沸不久后，“嘟噜嘟噜，嘟噜嘟噜”开始唱歌，唱了一会后，揭盖一看，米早已变成了粥，粘稠粘稠的，加入木槿花，用炭火煨一会即成。吃的时候拌上白糖，“呼哧，呼哧。”不怕烫，吹一口咽一口，这味道多好啊。

    同样，母亲将木槿花择洗干净，沥水，葱洗净切成丝。先用少量温水泡开发面，面粉加水搅拌成糊，静置发酵后，投入少量油及碱水拌匀，再加入木槿花、葱丝、盐搅拌。将大镬烧得热热的，倒入菜油，“嗤”地腾起一股烟，至七成热时，小心放进拌成糊的木槿花，炸酥即可。咬一口松脆可口的木槿花，满嘴流油，可惜这样的机会并不多，这油金贵，凭票供应的，只有在有节余的时候，才能奢侈一下。

    七月七，对彩英阿婆来说，是重要的一天，她要在这一天的中午洗头发。早上她摘了木槿叶，碧绿的叶子放进盛了温水的脸盆中，双手轻轻揉搓着，怕惊醒了木槿叶的好梦似的。不一会，青白色的泡沫开始丝丝缕缕地析出，清水变得绿莹莹的，用手去撩一下，水有点黏黏的冻冻的。阿婆再搓一会便停止揉搓，将叶子捞出，她坐在一边，解下发髻，用篦箕梳直头发，头发浸入水中，揉啊搓啊，动作轻得很，仿佛头发就是她的孩子，水换了一次又一次，这个头要洗好长时间，路过的婶看见了就说，“一年洗一次头发啊，是要洗得久一点啊。”我们听到了就笑，一年洗一次，怎么可能啊，还不得痒死，生虱了怎么办？婶婶说，“阿婆没火气，头皮不出汗，头皮不会痒的，哪像你们小孩子一天到晚疯跑。”彩英阿婆笑眯眯地说，“七月七洗头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不能坏了规矩。”

    那时候乡下的女孩子都生过虱，一个生虱了，你去跟她玩，头上的虱不小心跳到你头上，就不幸中弹了，一传二，二传三。生了虱怎么办，痒得人浑身坐不住，头皮就要被搔出血来了。母亲一边骂一边撬开五更鸡，就是那种火油炉，用铁夹子夹着一团沾上火油的棉絮，涂在头发上，这时候，母亲动作粗暴，谁叫你这么不小心，看你以后还玩不玩。我忍着臭气熏人的火油，比起痒来，臭算得了什么，涂满后，母亲用一条毛巾死死裹住我的头发，今晚我将一个人睡觉，家里每个人看到我都掩鼻而过。第二天中午，母亲摘来木槿叶，她像彩英阿婆那样揉搓出泡沫，拖过一把小椅子坐下，抱起我，让我仰面躺在她的大腿上。我的头发一半浸入水中，母亲一边用木梳轻轻梳着我臭哄哄的头发，一边将盆里的水拂到我的头发上，不时轻轻地抓挠我的头皮，从头顶到前额，再到后脑，再到两鬓，再到两耳……这时候，母亲的动作是温柔的，是细致的，似乎将昨天的粗暴要以这样的方式加倍还给我。我时而看着母亲，时而又闭着眼睛，享受这难得的时光，一盆一盆的水将我头发上的火油味洗掉了，木槿叶让我的头发变得滑滑的，顺顺的，溜溜的。

    多年后，我又用木槿叶洗了头，感觉一头的轻松，仿佛那年坐在母亲腿上享受母亲爱抚的感觉，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