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慕容 去年福州之行比较匆忙,只在三坊七巷匆匆游览了半日,修缮一新的名人故居大多格局相似,精美的明清家具千篇一律。古色古香从来都是骨子里与生俱来的气质,在过度商业化的三坊七巷,我看不出这种沉淀着丰厚岁月的韵味。倒是在相邻的一条偏僻的巷子口,我被一种有节奏的“沓沓”之声吸引,循声而去,只见几家写着“肉燕”的小店铺里,伙计们正在荔枝木板上用木锤反复敲打一块猪后腿精肉,一边打一边仔细地挑出筋膜。我在宁波常吃福建燕皮馄饨,很好奇这些薄如蝉翼的以肉和淀粉为主要原料的皮是怎么做出来的?这燕皮的制作过程实在称得上是繁重的体力劳动,把肉捶成透明的胶状,只是第一步,但已耗费了大量体力和时间。也许在宁波尝到的都是速递冷冻的燕皮吧,那天中午在福州小巷子里品尝了原汁原味的肉燕,竟然鲜美异常。 与福州的肉燕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是浙江台州玉环的鱼片饺和广东揭阳惠来的鱼面,与前者艰繁的制作过程相比,省时省力了许多。两者都用鱼肉糜做皮,鱼肉白嫩细腻,用刀背拍松,和薯粉,用小棒擀成一个个小团子,沸水一汆,摊开切成条状或圆形的片状,条者为面,圆者为饺子皮。我曾在玉环吃过鱼片饺子,饺子馅跟寻常的没什么区别,猪肉芹菜或韭菜鸡蛋,饺子皮是用鳗鱼肉制成的,也许是鳗鱼多刺,除之不尽,第一次吃当地著名的美食,我竟然吃出了鱼刺。揭阳惠来的鱼面我没尝过,据说是用带鱼,南海的带鱼个体庞大,但论鲜味万万比不过东海舟山渔场著名的小眼睛带鱼。我倒是对配料很感兴趣,有鲜虾、鲜贝、时蔬等,不像是宴席上点缀的小吃,俨然是一个海鲜大拼盘。 鱼面到了宁波象山,称为“鱼滋面”,多了一个“滋”字,也就多了另一层境界。在象山,如果你把鱼滋面说成一道点心,象山人是会跟你脸红的。鱼滋面在面皮的制作上跟台州和揭阳的大同小异,区别在于原料。象山鱼滋面选用的是新鲜的马鲛鱼或鮸鱼。马鲛鱼以象山港出产的为优,象山人称之为“川乌”,色泽光洁,肉质细嫩,入口绵软,回味甘甜。清明时节,川乌洄游产卵,肉质味感为一年最佳,也是身价最高的时候。这时如果去象山石浦,当地的朋友招待你一碗鱼滋面,实在是一道诚心正意的大菜,你还好意思说是点心? 去宁波象山人开的海鲜餐馆,我大多会点一碗鱼滋面。象山的鱼滋面选料更讲究,因而也不需要似揭阳的用辅料来喧宾夺主、玉环的沦为肉馅的陪衬了。但我吃过的最好的鱼滋面去却不是餐馆里的,而是在象山人的寻常饭桌上。 去年清明前夕,去象山石浦采风,当地的作家朋友嫌民宿里的饭菜做得不地道,晚宴的时候,特地把我们请到了他家。刚进门,餐桌上已备下了七八个冷菜:油煎带鱼、血蚶、烤墨鱼、呛蟹、海蜇皮、拍黄瓜、白灼基围虾等。朋友邀请我们入座,女主人一直在厨房里忙碌着。朋友夫人是当地的社区干部,说话温婉可亲,弹得一手好钢琴,于厨艺更是一绝,曾获得过社区烹饪大赛的冠军。“鱼滋面来了!你们可以开席了!”她笑吟吟地把一碗鱼滋面放在桌子上,鱼滋面白光莹润,白菜丝清新动人,勾芡得恰到好处。因为淋上了一小勺芝麻香油,氤氲着刚出锅的热气,香气扑鼻,动人食府。 “通常石浦人招待客人,第一个菜就是鱼滋面。”朋友介绍说,把重音落在“菜”上,而我们好像已被它的色相俘虏,再加上有一点点真实的饥饿,每个人几筷子下去,一盆鱼滋面就见底了。 “好吃。”有人嘴里喃喃着这两个字,却形容不出好吃在哪里?我想起了家乡奉化莼湖的海鲜米豆腐,滑入食道时,一样的“润物细无声”,吃过后,除了齿颊留香,哪里还寻得到它的味道呢,我想,也许这就是食物的最高境界吧。 晚宴的高潮,忙碌好了的女主人解下围裙,为我们弹琴助兴。餐厅的窗口正对着石浦港,视野开阔,海水微澜,细浪粼粼,在她指尖流淌着,那绝口不能形容的鱼滋面也许就像音符荡漾在起伏的琴键中吧。 如此尽兴的宴席一生能有几次?多年后也许你会忘记这人、这音乐,但不会忘记这滋味。有个同学在奉化城区经营一家餐馆,终日繁忙,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休息几天。今年春节,几个昔日同窗小聚,他说:“今年就不去餐馆了,别忘了我是一个厨师,难得有空,我做菜给大家吃。” 他厨艺精湛,但奉化沿海的家常菜大抵如此,并没有特别之处。只是晚宴的下半场,他说:“有一个菜,我已经学了差不多,刚才也把材料准备好了,现在可以做给你们吃了。” 当他端上来的时候,我脱口而出:“鱼滋面。”我问他,怎么会做象山渔家的菜?他给我说了一段亲身经历,原来十年前一个午后他和朋友去象山一个渔村附近的海滩里游泳,由于中午喝了一点白酒,在海里很快就体力不支,朋友们游出很远,也没注意他,直到上岸的时候,才发现少了一个人。几个人沿着沙滩寻了好久,想他大概已遭遇不测,悲痛欲绝。正当大家绝望的时候,傍晚,他的电话打了过来,原来当他在海里挣扎时,附近一艘木制小渔船发现了他,把他救了上去。 “渔船里是一对中年夫妻,他们把我带到他们的家里,休息了半日,还招待我热汤暖菜。”同学说:“女主人还特意做了鱼滋面。” “我年年春节都去他们家拜年,救命之恩怎能忘记?昨天去了那个渔村,带了一些鱼面,顺便把做法也学过来了。” 我伸出筷子,鱼滋面的芬芳晕染出一幅温馨的画面:渔船从海上捕捞作业归来,女主人接过丈夫手里的渔获,挑出一条肥美的川乌,剔骨取肉,擀成面条,然后在最温情的时光里慢慢勾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