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柯柯 那是1974年初夏,节气临近芒种。我作为兰州赴甘南藏族自治州插队的知识青年,经过两天的公路奔波,来到卓尼县卡车公社寺部车生产队插队。当天夜里,不知是兴奋、新奇、疲惫,还是环境过于宁静,我竟然入睡得很快、很甜,也很香。直至满院鸟啼鸡鸣,方得梦醒。随着木门“吱嘎”地推开,清风随阳光入室,我的脸颊顷刻间感到寒意。我按照兰州时的生活习惯,在院中练完“劈挂拳”和“翻子拳”,感觉气喘吁吁。 不久,我就发现村里女性的服饰有两种风格。一种终年穿老羊皮藏袍,她们的右臂始终裸露在衣外。藏袍的领部、袖口、衣襟和下摆有氆氇装饰,10余厘米宽窄。也有用豹皮(现在法律禁止了)或水獭皮、貂皮的,那是富有的象征。另一种服装要显得华丽古朴,衣料采用土布,也有绸缎的,蓝绿红紫,可互为主次搭配,很夺人眼球。成年女性的头顶用不规则的红布遮盖,乌黑的秀发被编成十数条小辫,由脑后的红布下垂至腰间,男人们称之为“桑格毛儿”。我在之后才知道这是卓尼县独有的觉乃藏族,她们始终保留1000多年前吐蕃时代的服饰特点。 我们入村后不久,队里接到一项“以工代赈“的任务,需要派七八名社员去20公里外的车巴沟林场植树。考虑到这个活没有太多技术含量,队长杨康柱九想让知青承担任务,我们便踊跃承诺。于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杨康柱九特批几麻包小麦,派人去七八里外的水磨房磨成面粉,还灌了一塑料壶喷香的菜籽油。出发那天,选两头健硕的犏牛拉车,一车被褥行李,一车粮食灶具,由两名藏族小伙赶车。队长送行时走一程,叮嘱一程,出了村口,又走过卓洛,再到了述布,眼看送了5公里光景,方才止步返回。 我记得那牛车的所有零配件都是木料做的,桦木车轮的直径1.5米左右,不大的车厢有点像秦代战车。蓝天上苍鹰悠闲地盘旋,一会儿远去了,变成一个小黑点;一会儿又快速俯冲下来,张开的羽翼遮住了日头,在河滩上形成一块硕大的阴影。突然间,一只野鸽被惊吓得乱了飞姿……鹰爪下,一片片灰白色羽毛顺风翻滚着飘落,轻轻掉进洮河,随波东逝。牛车摇晃着前行,碎石在牛蹄下乱迸,轮毂与车轴的摩擦,“吱吱嘎”作响,听起来那么古老。道路一边是巍峨险峻的青山,一边是川流不息的洮河,我们逆水流方向而行。走了六七个小时,队员们个个十分疲惫。此时,耳边此起彼伏的“呱呱呱”嬉闹声引起了我们的注意。原来是成群结对的野鸡从河岸飞起,越过大家头顶,落入茂密的林间。 我们到达扎古禄已是日落西山。洮河边的草地像一幅油画,从公社各村汇聚来的社员们搭好了帐篷,星星点点,色彩各异。藏獒不停地扯动铁链,低沉吼叫,怒气冲天。炊烟随风摆动,袅袅上升,飘向暗下来的天际。 我们被安置在一户藏民家吃住,这是纯实木老宅,屋内没有窗户,梁柱壁板、箱柜家具,在经年的烟熏火燎下,已经乌黑发亮,形成厚厚的包浆。我们在距炕不远处的木地板上排排放好铺盖,屋里已点上煤油灯,形成橘黄色的空间。男主人邀请我们上炕,炕桌上的瓷罐里是珍藏已久的白糖,大家争相学习拌酥油糌粑。女主人则忙着为我们添炒面、切酥油、倒茶水。看着我们笨拙的吃相,他们脸上露出了笑容。 车巴沟人迹罕至,山体陡峭,大面积的森林处于原始生态,在生存神秘性、生物多样性的环境中,当地人与豹子黑熊、豺狼山狐、窜猪野羊、野鸡飞鸽等野生动物相遇并不稀奇。 傍晚下山,经过一顶牛毛毡帐篷,阵阵喧闹和嬉笑从撩开一半的门帘里传出。我们伫足向里张望,几个藏族青年含笑招手。他们正围坐着喝酒,看见我们进去后即起身托盘相敬。那时大家还不懂饮酒的礼数,都用嘴皮沾一沾酒杯,对方也不强劝。告辞当中,忽见帐篷的角落,一位藏族姑娘正聚精会神地坐在塑料布前搓“猫耳朵”(一种面食),所有人停下了脚步。她意识到我们的注意,很礼貌地抬抬头,嫣然一笑,又搓起了“猫耳朵”。她素面无妆,窈窕纤弱,乌黑的秀发扎出20绺小辫,被嵌有绿松石和玛瑙的银质发卡收拢在背后;她修长的脖颈,鹅蛋脸,红珊瑚耳坠的银链不停晃动;她唇红如出水的小荷,洁白的牙齿无比齐整,干净的眼神若停流的山溪;她羊脂玉般的手指下,规律性划拨着搓出如猫耳一样的“猫耳朵”。她大约十六七岁的年纪,看见她会让人联想到碧水池塘中亭亭玉立的芙蓉。 卓尼县人文和自然独特,许多资源成为旅游招牌。与车巴沟一样,大峪沟、卡车沟、拉力沟也是民风淳朴,山川秀丽。每当我盘腿坐在帐篷里的毡垫上与藏族朋友相聚时,火炉上的钢精锅盛满了新鲜羊肉,沸水从骨肉的缝隙中上窜,形成朵朵浪花,香气在帐篷里萦绕。餐台上摆放着灌血肠、手抓肉、腊排骨、老茯茶、油果子、拌糌粑,诱人的盛馔,真不忍握刀动箸。手捧银杯中的青稞酒,在藏家姑娘嘹亮的祝酒歌中,一盅盅琼浆玉液,一个个仰脖畅饮,所有人把时间都忘却了,记下的是醉美的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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