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鹏程

    已是盛夏，广济桥下的水位降得很低。

    这使桥下的溪坑看上去更像是一道沟壑。

    时间又过去了很多年

    更多的流水已经一去不返

    而桥两边的人早已转身，各自离去。

    回声在震动。

    涟漪变成了岩石里的花纹。

    “人世间，到处都有广济桥，

    但到处都有迷失于津渡的人。

    没有谁是不会改变的，曾经离去的人也是。”

    但归来时，他们仍需面对一道沟壑，

    依旧有更多的水从眼前流逝。

    当桥对岸的人，再次离去。

    一座桥，抱住了自己水中的倒影，

    这反方向的影像，仍能和水面上的弧度，

    合拢为一个圆。

    一个看上去似乎完满的结局。

    诗外音：

    广济桥在哪里？广济桥无处不在。最大最古老的在潮州，当年韩昌黎撰文祭鳄之地。还有杭州的广济桥，运河上最古老的桥梁。此外还有长沙广济桥、苏州广济桥、塘栖广济桥……它们安放于任何有江河、溪坑、沟壑的地方，横跨迷津、广渡众生。

    但我这里要说的，也许是广济桥里最小的，位于奉化岩头村口。村是古村，桥是古桥。单孔、拱背、弧形，匍匐于岩溪之上，东西连接，挽起了两边的狮子山和白象山。桥身两侧的柱头上，雕饰着蹲狮和仰莲，桥头的铭文记载着它的前世今生。石桥建于晚清时期，距今约130年。造桥的毛和泰父子，据说是本村的能工巧匠，曾参加过南京中山陵的建筑施工。

    初来奉化，行色仓皇。离开借居了21年的地方，来到另一座南方小城。彼时我同样像一只孤鸿，心境大约可以用苏子瞻初贬黄州时的两句词来形容：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工作期间，除了一头扎进故纸堆，借了解栖身之地的人文掌故平复心情之外，业余时间，便让自己置身山水，穿行在大大小小的古村、沟壑、溪坑之间，借山川风物之杯，浇心中块垒。岩头村和广济桥就在这时进入我的视野。

    岩头，这座处于天台山余脉褶皱间的古老村落，至今有600余年历史。一条清澈的岩溪穿村而过。不仅风光秀美可人，而且人文景观殊胜。这里有蒋介石发妻毛福梅故居、毛邦初故居等建筑景观，且保存完好，维持着当初的风貌。

    第一次去，时间记得是深冬。林木萧瑟，水落石出。这使得桥下的岩溪，看上去更像是一道沟壑。溪坑两边的岩石发白，带着明显的水渍痕迹。这表明它曾长久地被水流淹没，被流水冲刷。那些曾经在水中荡开的涟漪，已成为石头上的花纹。

    小小的一座石桥，掩映在两棵巨大的古樟下，宽约五米，长不过十数米，却是入村的必经之地，也是连接两边山峰狮子山和白象山古道的重要纽带，旧时曾有“岩头锁钥”之称。桥面正中南侧栏板上刻着“广济桥”三字，字体古朴苍劲，与不远处的摩崖石刻“石泉”二字互相辉映，据说是清嘉庆间大书法家毛玉佩手书。古桥、古樟、古道，和一道清溪共同组成了古意深幽的村口景观。

    鹅卵石铺就的桥面上，正中间嵌着一块青石，因为经过了无数人的步履践踏和风雨剥蚀，上面的花纹已经和流水中的人面一样漫漶不清，只留下一圈莲花状的轮廓依稀可辨。能够想见130年来，从这座桥上走出去多少匆忙的步履。

    能够想见无数个凌晨在桥头上演的一场场小小的告别。想见一双不舍的眸子目送背影离去。想见另一双已潸然却不忍回顾的泪眼。那时天色尚未全亮，岩溪桥头水汽氤氲，只有渐行渐远的布衣青衫，逐渐消失在乳白色的薄雾中。

    有很多次，我去岩头，有时是陪不同的客人，有时是独自一人。每次去，总会在桥上小伫片刻。人站在桥头，思绪却被桥下的溪水和拴着桥两侧的古道扯得很远。偶尔回过神，又无所事事，眼睛盯住“广济桥”三个字看了很久。

    记得有一次陪著名诗人、文化学者柯平老师来岩头寻根。柯平本姓毛，80多年前，他的父亲还是一个年轻的小后生，因为生计离开岩头赴上海谋生。后来几经辗转，落户湖州，成家立业。此后多年未回过故乡，柯平只是偶尔从父亲口中得知，他是岩头毛姓建字辈人，家就在村口附近的一个埠头边。这次回来，我陪柯平老师找到村里的老人多方打听，又找来毛氏宗谱，仔细核查，但终不见蛛丝马迹，只能遗憾离开。辞别之际，柯平站在村口广济桥上嘱我拍照留念。拍好正面照片后，我趁老师转身之际又拍了一张，留在手机里的，是一个稍显落寞的背影。

    偶尔翻出这张背影，不由自主地让人想起刘禹锡的诗句：人世几时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这个世上，到处都有广济桥，但到处都有茫茫然找不到津渡，也找不到归宿的人。人生也许随时随地需要面对一道道的沟壑溪涧，有时在不同的地方，有时在相同的地方。有时对面站着能够再见的人，有时候，目送转身离开的人，也许将永不再见。

    人生自古伤离别。今天你送别人，他年别人渡你。也有时，也许是只是自己和自己的一场告别。桥下的流水歌唱着往昔，带走了时间里所有的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