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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01月21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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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恐石凉花睡去

    张雪宁

    话说当年女娲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只单单剩下一块未用,弃在此山青埂峰下。不曾想此石灵性已通,有朝一日被一僧一道携入尘世,便又是沧海桑田。待到自色悟空之情僧来过,传出《石头记》,方勾出多少风流案来。

    这《石头记》中有金陵十二钗,其中,世人多怜黛玉之楚楚,敬宝钗之温良,又喜香菱娇憨,妙玉超俗,依我看来,明艳跳脱如史湘云,竟最不该被架了空。曹公亦偏爱湘云,将她比作海棠;如是作家亦是红学爱好者的张爱玲所写,“海棠无香”,不沾脂粉气的湘云在一群女儿之间,是何等气概!偏偏湘江水逝楚云飞,叹叹!如今,我便要痛悼湘卿。

    那琉璃世界里,谁着箭袖?脂粉香娃中,谁啖腥膻?亏得曹公笔力,这晶莹所在和俏语佳音,令人如有观之,如有闻之。搓棉扯絮时候,忽见一顶貂鼠面子大褂踏絮而来,仿若茫茫干净间添一笔重彩浓墨,奇异得无可不可——湘云便是这般,于不意间不凡。脂砚斋有批:“宝琴翠羽斗篷,贾母所赐,言其亲也。宝玉红猩猩毡斗篷,为后雪披一衬也。黛玉狐白皮斗篷,明其弱也。李宫裁斗篷是哆啰呢,昭其质也。宝钗斗篷是莲青斗纹锦,致其文也。贾母是大斗篷,尊其词也。凤姐是披着斗篷,恰似掌家人也。岫烟无斗篷,叙其穷也。”如此观之,斗篷既是线索,那么不妨说:湘云貂鼠斗篷,彰其飒也。更有妙者,即当她听到黛玉笑论自己的装束时,立刻脱了褂子,炫耀一番内着男装。三镶领袖,五色窄褃,袖掩银鼠袄,足蹬麂皮靴,一个俏佳人活活地跃然纸上,巧笑倩兮,好看煞。观书人先是一惊,后心下一笑,便认定她本该以这样的形象出现于此,真真应了简嫃语:“美的事物,总让人不必思考地便直接面对。”这如何算完?卿与宝玉算计了鹿肉,烧烤大啖,道是“‘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后果然一人诗战宝钗、宝琴、黛玉,这等收放自如,但有九曲黄河能得一比。

    若提作诗,必有枕霞旧友姓名。论才情,湘云当不让宝、黛。初入海棠社,一挥而就两首压卷诗,众人叹服;联景芦雪庵,单挑独斗三位善才女,鹿肉功高。更有在凹晶馆与黛玉唱和,吟出“寒塘渡鹤影”之绝句,字字珠玑、口齿噙香,浑然似天成露,清润如玉蒸烟。“红消香断有谁怜”,正是黛玉情痴,“皮里春秋空黑黄”,正是宝钗大方,皆不敌她“看来唯我有知音”之豪气干云。如许文思,非同小可。记得有人曾说:若湘云生于魏晋,必是竹林闲云伴野鹤,成为一世清谈客。曹公既作成佳赋,断无不舍,通通赠予湘云!噫,这番抬举,湘卿受得起。

    再说性格。湘云性格,原不止洒脱。家去一趟,捎回戒指分给园内姊妹,不日又亲自带来,面对说自己不会省事的打趣,她头头是道地解释原委,既显示出伶俐口齿,又披露了七窍精心。寿怡红一日,唯独她记着邢岫烟的生日;恰恰邢姑娘受了下人冷眼,她得知后便嚷着要去替人家出头,其细致体己、仗义率性,可见一斑。她亦爱恨果断,倾慕宝钗便要当下认作姐姐,被宝玉得罪就即刻收拾行李准备离去。这般可人儿,想必是大家小姐金奴银婢,可她却偏偏“襁褓之中父母违”,寄于叔婶篱下,挑灯赶制针线活儿并非鲜事,还不忘省出时间完成袭人之托,实可谓不失身份。静若处子,动若脱兔;湘卿韵事,道不尽也。

    一位不羁闺秀,一个纤巧名士,自当飘逸余生,怎奈何,此身在《红楼》前八十回,湘云已得眷属,在高鹗续本中,她出阁后脾性如前,也在贾母面前说明“过日平安”,想必是夫妇随和、举案齐眉,这厢发生在“千红一‘窟’”“万艳同‘杯’”的府宅中,喜得人眉飞色舞——颦儿还泪命、宝儿配玉生,此等好事除了落与湘云哪还有他?——莫被作者瞒过!“自己才配了一个才貌双全的男人、性情又好,偏偏的得了冤孽症候,不过挨日子罢了”,湘云在贾母灵前的心内自白,令人心生孤苦悲悯意,了不得!我的好云儿,怎么你也没能挣逃出那册子、那薄命司、那孽海情天?

    论姻缘,高先生确将湘云发配了好人家,可堪在前八十回里,曹公就已安排宝玉得了个文彩辉煌的金麒麟,借人之口写明这宝物与湘云的如出一辙,并题章节名曰:《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金麒麟伏白首双星》。读者心下有疑:既有金玉良缘与木石前盟纠葛,何苦再搭上一对麒麟儿?且宝玉遗失麒麟后大惊,复得又言“若丢了这个,我就该死了”,到底是玩话、还是伏线?不禁让人复记起湘云素惯咬舌,将“二哥哥”唤作“爱哥哥”,不知真心与否?遂笔锋一转,使袭人与她道喜,更让人不着头脑。

    仍是芦雪庵一回,湘卿写了一首名为《点绛唇》的谜语:

    “溪壑分离,红尘游戏,真何趣。名利犹虚,后事终难继。”

    对于这个古怪谜语,众人尽猜空门中人物,唯宝玉说着了是耍的猴儿,在这里,两人不可谓不心有灵犀。李铁在其红学专著《红楼梦中人》中写道:“有人认为,‘金玉良缘’是王夫人他们散布的谣言,贾母支持‘金玉良缘’,‘金’是指宝钗或湘云”,是啊,金锁与金麒麟,究竟谁才是“金”、才是宝玉良配呢?当然,李学者也提出另一种超“金玉”于外的史学观点:史湘云的形象是以曹公续弦为原型而设计的——“据周汝昌先生考证,南宋词人李清照词集的第一首是著名的《如梦令》。第70回史湘云以如梦令为词牌,说明她以李清照自喻。言外之意是她的原型为李清照后人,也姓李。李清照一生两嫁,暗示史湘云也曾经改嫁。在现实中,曹雪芹的续妻是李兰芳,正是史湘云的原型。”至于此,李学者属红学中哪门流派、风评如何之琐事且按下不提,只这番关于湘卿何处去来的论述,着实新奇有趣,值得玩味细品。

    脂批:“金玉良缘已定,又写一金麒麟,是间色法也”,又:“后数十回,若兰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若兰,书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卫若兰也。殊不知曹公去早,文稿散失,为何金麒麟赚到了他手里?这是不是显示着湘云嫁入卫门?不得而知。罢,罢,湘卿业已寄名情司,不管归于谁姓,终不能得所。只不知颦儿一句“石凉花睡去”是否一语成谶?好么,李易安,你悲什么“一处相思,两处闲愁”?岂不闻这世间还有人独处相思独处愁!

    林林总总,拖拖沓沓,攥揉一团,归拢而结之:湘云是少年女子——是鲜衣少年,也是情情女子。心比天高,佳人品貌,没有缱绻缠绵,也无顾影自怜,如何不让人爱重?她便是这残危红楼里一烛火,那泡沫迷梦中一明珠。她便是光啊,是不知自身难保,全力欢笑的烟火啊。绚烂烟火纵难留,可只要能照亮被囚在内闱的凡心一角,即便是小小一瞬,又有何妨?我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且任我放心游走,游走四方,四方惊澜,澜漾归心。见识过富贵温柔而后警思,此一生,且行且歌,不虚矣。

    “说着,都走来看时,果见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凳子上,业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满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闹嚷嚷地围着她,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口内犹作睡语说酒令,唧唧嘟嘟说‘泉香而酒洌,玉盏盛来琥珀光,直饮到梅梢月上,醉扶归,却为宜会亲友’。”

    妙哉,妙哉。盖湘卿之情不关风月,尽在此言中。

    “终究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这是尘圜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惘悲伤?”

    正道是:只恐石凉花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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