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柯柯

    暑假，我到上海。外婆开心地为我整理床铺，我就睡在亭子间。

    在我的童年记忆中，亭子间是舅舅的卧房。那时，我还常听外公和外婆念道亭子间，这个呀，那个呀，好像要放什么东西？要取什么东西？或要找寻什么东西？这时，我内心不免产生相关联的疑问，联想到现实生活中我所见着的林间凉亭。在我家乡——四明山麓古村落附近的山道旁，供人小憩、纳凉、吃茶的凉亭很普遍，大都砖木构造，有雕梁画栋的，也有极简易到以茅草作屋顶的。凉亭内，屋柱与屋柱之间，通过榫卯嵌进一块很长很厚的木板，除了固定框架的作用外，高度恰好能让路人坐下来歇脚。稍大的凉亭内，高高的石条搁几上还放着陶瓷大缸，缸内盛满好心人用中草药熬制出来的凉茶。凉亭多在茂林深处的路旁，我小时候，凉亭就是我爬山前行的目标。但上海石库门灶披间上面的房间，完全与凉亭不一样，为何叫作亭子间？我一直为之迷惑。

    亭子间里的陈设简洁而实用。一张木质的单人床铺旁边，立着栗壳色衣柜，柜上精美的闹钟滴答作响；靠墙的书架格子里排满了书籍、杂志；临窗的写字台蛮大，桌面一尘不染，包浆温润，色泽诱人。行云流水的木纹理泛着金黄色，能映照出我的头影；木质的圈椅有点“老态”，适合微胖的身材，坐着看书、写作都惬意得很。

    亭子间里的空气常态化散发着淡淡的木香，加有墨香，身临其中，不由得会静下心来，遐想万千。我拿起桌上一本厚书，封面上“今古奇观”四个黑体大字。刚开始时，我仅是无聊中装模作样地翻着看看，纯粹是无聊中的时光消磨。然，出乎预料，我竟然被书中的40个故事吸引了……千秋邈矣，那些从明、元、宋、唐一直追溯到春秋战国时代流传下来的故事，在《今古奇观》中以白话文的形式娓娓道来，我仿佛盘膝恭坐在抱瓮老人的讲台之下，仰首倾听他的讲述。《今古奇观》里的文字表达画面感极强，在我脑海里留下一幅又一幅鲜活的社会画卷，书中的人物栩栩如生，活灵活现，是文字里的“清明上河图”。

    当我读到“果然是个樵夫：头戴箬笠，身披蓑衣，手持尖担，腰插板斧，脚踏芒鞋”（《俞伯牙摔琴谢知音》）的人物装扮时，会想到与我随大人进山砍柴时的装扮相仿无二；读到“玉郎道：‘姑娘先请。’慧娘道：‘嫂嫂是客，奴家是主，怎敢僭先！’”（《乔老爷乱点鸳鸯谱》）时，联想到慧娘只有十五六岁的年纪，她这种自小养成的礼让用语以及恭敬他人的礼貌举止，在我家乡的长辈身上也能见到，而且，他们仍言传身教，为下一代做好榜样；读到“玉郎起身携着灯儿，走到床边，揭起帐子照看……”脑子里就有了画面。点灯靠油，耕地靠牛，同样是我童年时代的生活场面。半个世纪之前，老家——东山村是没有电灯的，每晚夜幕降临，家家户户以煤油灯照亮，灯火如豆，灯随人走。移动时的灯盏，火苗跳动的厉害，好像要离开灯芯，外婆虽然一手挡风，但稍不留神仍会熄灭。黑暗中，外婆咚、咚、咚的脚步并不像走路的声音，更像是她用“三寸金莲”有节奏地捶打着木地板。刹那间，感觉千百年前古人的生活细节，古人的社交场面竟然离我的现实生活那么近！

    随着时光的流失，《今古奇观》里的故事脍炙人口，代代流传，像《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俞伯牙摔琴谢知音》《卖油郎独占花魁》《乔老爷乱点鸳鸯谱》《金玉奴棒打薄情郎》等等，更以评书、连环画、戏剧、电影等多种艺术形式传播，渗入到百姓茶余饭后的消遣中。大家从古人“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生活中，品味真与伪、善与恶、富与贫、贵与贱、爱与恨等人世间的矛盾，感受人间冷暖亦有真情、世态炎凉不乏爱心的社会现象，树立起“人恶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等隐恶扬善的理念，让更多平凡的人在现实生活中面对完全冲突的价值观、道德观时，能够选择和确立自己人生的正确方向。

    1974年初夏，我去农村插队。知青都是十七八岁年纪，彼此从插队那天起，算是走上了社会，或者说长大成人了。虽说长大成人，其实个个童心未泯，诸如嬉闹玩耍、酗酒寻欢、躲避劳动，甚至吵嘴打仗的顽童行为屡见不鲜。那时候，我们大队有少数家庭还留存着几本残破的书籍，记得有《水浒传》《西游记》《说岳全传》《封神演义》《隋唐演义》等，我们借到手后会昼夜传看，并互相讲述各自记下来的故事，崇尚正义成为绝大多数知青的思想，我想，读书对知青的成长有着很多益处。

    近二十年来，社会发展和时代进步极快。一方面，我们的生活充满了高科技和智能化。像一部手机能将我们生活中很多需求绑定，人们离开手机或许会寸步难行。另一方面，受现代生活影响，类似上海石库门这样的传统建筑被淘汰了，它们不断从我们眼前消失。但是，无论科技如何进步，纵然生活万分便捷，那些民国时期在石库门灶披间上亭子间里居住的文人墨客，如梁实秋、鲁迅、茅盾、郭沫若等留下的文字著述不会消失。还有，人类赖以生存的基本元素永远不会消失，这就是我们一刻也不能离开的阳光、空气、水源；我们每天需要的衣、食、住、行和柴、米、油、盐；每个人都要面对的生、老、病、死自然规律。在这些不变的元素之外，社会要发展，技术要进步，人类如何兼顾好保护绿色生态，保证食品安全，坚守诚信理念，要有敬畏意识，避免口出妄语，不破做人底线……这些都可以在中国传统文化理念中找到答案，其实，古人震耳发聩的声音离我们并不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