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苍 母亲活到九十七岁那年,仿佛料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临终前,对我提起她有一张奖状,要我替她找一找,交代我保管好。看她那神色好像一份珍贵的遗产单独传给我似的。我找了半天,翻遍屋里各个角落,有点挖地三尺的样子,始终没有结果。她有些扫兴,说自己记得很清楚,1954年春村里发给她的,不知放哪里了。为了安慰她,我笑着说:“娘,你已向一百岁进军了,有没有奖状对你来说无所谓,找不到算了。” 她听我这么说,紧皱起眉头,自然有些不高兴,在无可奈何之下,才说了句:真找不到?我心里惦着呢。我清楚,母亲一不识字,二不会对人吹捧,三没当过村干部,连生产小组长都没干过的普通村妇,哪来奖状?我笑着说,娘,别想这些了,养好病要紧。后来,她再次提起这事,有点洋洋得意,心花怒放地说:别小看娘,在村里我还代理过三个月妇女主任,娘在互助合作时风光过。我担心再给她带来心理伤痛,故意满脸堆笑说,那当然,娘年轻时也算得上村里女强人。我心想,老太太真是的,已日薄西山,说话也已上气不接下气,还说那些旧事做啥?然而,她仍坚持自己的记忆不会错,是发给她一张奖状,保管好好的,怎么找不到了呢? 第二天,碰到老家隔壁的表婶。她和我娘像亲姐妹一样,两人平时好得一塌糊涂,每逢过年过节、杀鸡宰猪、磨米做年糕两人都一起商量。我母亲磨豆腐、做糖糕、搭糠米饼样样内行,而表婶件件都不会,自己也认为脑子笨,家务细活往我母亲身上推,她总是打下手。 表婶知道我娘身体不好,我从部队专门请假回家看望的,她多次去我家看我母亲,自然心痛得抹泪,她说起我母亲,坦率地说,怕是过不了这道坎了。我说她脑子很清醒,昨天非要我帮她找什么奖状,找遍了也没找到。表婶说起我母亲往事,兴趣盎然,手舞足蹈,非要拉我进她家坐坐。她说我母亲年轻时思想进步,确实从村长手里接过一张令人羡慕的奖状。她还添油加醋说母亲领到奖状那天,被父亲甩了两巴掌。表婶怕人听了给我母亲丢脸,故意放低声音,悄声说,你娘了不起,生你们八个弟兄,养活五个,你们都已成家立业,她还活着,不容易。不错,你娘是领到过一张奖状,是互助组、合作社那辰光。那时,村里各家各户都贫穷,耕牛如宝贝,只有你家分到一头大黄牛,你娘听说要办合作社,带头把大黄牛牵到村里,报名入社。村长问她,你男人同意吗?她向来好强,说家里事她说了算。村长信以为真,把这事向乡里作了汇报。 乡里领导听说互助组还没有开账,已有社员牵着自家耕牛到村里报名入社,这样的典型到哪里去找?乡里交代村长给我母亲发了一张奖状。发奖状那天,参加会议的几十双眼睛瞅着我母亲。人们嘴上不说,心里猜测这女人思想有点过分进步,不可信。他们估摸,一头大黄牛,这么慷慨捐给合作社,会不会有其他目的?村长点子多,请我母亲上台发言,只要我母亲表了态,说出的话泼出的水,就赖不掉。我母亲走到台上时表婶也围着看热闹,看见我母亲双手把奖状举过头顶,大声笑着说,牛是村里分给我家的,我愿意送给集体,我说的话算数。就这么一句话,人们信了。会议结束,表婶跟我母亲一起回家,打工回来的父亲一听说此事,连个屁都没放,伸手给我母亲两巴掌,打得她满嘴流血,差点打掉她两枚门牙。 领到一张奖状,挨了两个巴掌。我表婶亲眼所见,至于奖状放在哪里,她也不清楚,但她十分钦佩我母亲爱公家、爱集体。她说奖状很轻,但我母亲爱互助组、合作社的心重千斤,比几百斤重的大黄牛还要重。而我的父亲实在气不过,要撕奖状生火。母亲死活不答应,并且向父亲苦苦哀求留着。再说,牛本来就不是咱们的,家里又没人放养,留着多个累赘,送给村里还收到一张奖状,说得父亲哭笑不得。我不清楚母亲当时是怎么想的,但我听了表婶说的话,用世俗的眼光看待我的母亲,猜测她可能另有所图。因为她的长子在其他乡里当书记,家里还有几个光会吃不会干活的儿子。她想让儿子在人前站得直,脸上有光彩,才忍痛割爱。总之,母亲时时为我们几个兄弟搭台阶,要我们活出人样来。 母亲的奖状一直没有找到。后来,我听大嫂说,父亲有一次在田里收回一些菜籽,可能用这张奖状包菜籽了。然而,母亲爱国家爱集体的精神永远在我的心中闪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