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慕容 

    小时候因为姑姑家在孔浦的缘故，我只知有孔浦，不知有宁波。老孔浦人至今津津乐道的是当年宁波开通公交的时候，1路车的起点是南站，终点就是孔浦。他们大多是海洋渔业公司的职工家属，想当年，渔业公司可是宁波的龙头企业，甭说有多少艘远洋渔船了，就说说那些生活设施吧，菜市场、大众浴室、电影院、小商场、工人俱乐部等应有尽有，不用去城里，就把那个年代该有的福利都享受了一遍，谁还惦记着城隍面的小吃、和义路的夜市和曙光影院的武打片呢？

    每当节假日，我就和妹妹盼去孔浦的姑姑家，根本不用走什么弯路，公共汽车到了南站，找到1路车始发点，上车买好票，一路经过望湖市场、三江口、轮船码头、汽车北站等最繁华的地段，过了白沙和大通桥就到了孔浦。沿途都是江景和日新月异的城市风光，按照现代的话来讲，1路车简直就是网红车。

    那时候还没有绿梅小区和红梅小区，老孔浦人大多住在面积不到三十平方米的筒子楼里，后来才有了孔浦新村，标准面积是五六十平方米。那时候姑父是远洋渔船上的二副，姑姑在孔浦幼儿园工作，他们的资历还不足以让他们住进楼房。单位分给他们的是矮平房，面积大概只有十多平方米，冬冷夏热，离公厕还近，虽然条件简陋，但我所留恋的孔浦时光主要就是住在矮平房的那一段日子。

    姑父大多数的日子都是在船上，如果暑假赶上轮休，就意味着有吃不完的大螃蟹了。天热储藏条件又差，螃蟹需要短时间吃完，姑姑会烤熟了用竹篮吊在通风的房顶，吃的时候用一根绳子拉动滑轮轻轻放下篮子。那螃蟹可真大啊，打开蟹盖，鲜香扑鼻。我最喜欢的是蟹钳，抻直了，几乎比小臂还长。至今难忘那悠闲而有口福的日子：午睡方起，低矮房顶上的小风扇悠悠旋转着，姑姑端来一碗绿豆汤，而点心竟然是野生的东海梭子蟹，不必遮遮掩掩，尽管予取予求。我用小锤子在大蟹钳上敲出凹痕，小心翼翼地用筷子剔出白嫩的蟹肉，蟹腿肉有丝缕的质感，蘸一点米醋，那种难以形容的人间至味在唇齿间缭绕至今。

    夏夜风清，姑父会带我们去庄市散步。长期的海员生活晒出了他一身古铜色的肤色，他光着膀子，孔武有力，说话掷地有声，就像渔船在大海中甩出的铁锚。我怀疑沿途的那些萤火虫就是被他的唾沫星子招来的。庄市有个海航的军用机场，经常有飞机在夜间演练，耳边不时有巨大的轰鸣声传来。姑父把我们一一驮在肩上，看战机不停闪烁着夜航灯从头顶飞过，战机越飞越远，在天空中只剩一点橘红色的微光。我们就计算着返航的时间，周而复始，心中充满了自豪。尽管后来没有当成飞行员，但年少的我对着从头顶掠过的战机许下的理想是神圣的。

    暑假去孔浦，也就意味着不必望眼欲穿地等那个穿牛仔裤、戴墨镜，骑着嘉陵摩托的青年从宁波一路细尘飞扬地来小镇贩卖他的灵桥牌雪糕了。矮平房前面的小卖铺就有卖，渔业公司有制冰车间，夏天的时候也会做一些棒冰。我们拿着公司发的票券排队去制冰厂领取棒冰，棒冰的口味有白糖、绿豆和牛奶。日暮时分，常洪邻近的江北大河上会漂来几只载满西瓜的小船，暮光洒在水面上，流光溢彩。人们在岸上喊上一声，再用绳索放下个塑料桶，桶里放些钱，船上的人拿了钱币，手指嘭嘭有声，仔细地挑选西瓜再放进桶里。我喜欢黄瓤的西瓜，也不用刀具，姑父用如钵大的拳头捶成几块，我们边走边吃。

    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寒假去孔浦。在渔业公司的浴室里洗一个热气腾腾的澡，看一场紧张刺激的武打或战争电影，然后买一堆烟花爆竹回家。吃过晚饭后，孩子们集中在宿舍楼前的空地上，用手中的烟火比赛，看谁燃放的时间更持久、烟火的光芒更璀璨。一到辞旧迎新的节点，家属楼家家户户的阳台上爆竹声经久不息，红色的烟雾在夜空中此起彼伏。孔浦就像是一艘慢行的轮船，灯火通明地行驶在孩子们的鼾声中。

    每次从孔浦回来，总会带来一大堆零食，记忆最深的是安康鱼片和银鳕鱼片，据说是渔业公司委托舟山的某食品厂代加工的。我总是慷慨地与几个要好的同学分享，其实是有一点炫耀的成分。同学问：“这是哪里来的，镇上的商店可买不到。”我骄傲地说：“姑姑家在孔浦。”我说出“孔浦”的时候，就像说出“上海”和“北京”一样自豪。

    后来孔浦有了一村和二村，再后来有了绿梅小区和红梅小区，居民仍然以渔业公司的职工、家属为主。1路线还在，终点却在不断延长，又增加许多别的线路。每当线路延长一些，孔浦似乎就衰败一些。姑姑家像大多数的渔业公司老职工一样，终于从矮平房住进了新村的楼房，但孔浦很快就被迅猛发展的现代化洪流淹没了，当我成年后去孔浦，经过大通桥，破旧的建筑、荒凉的街道几乎与童年时所见毫无二致。下岗后的老孔浦人曾有一段时间迷失于早舞、三角麻将……等待着拿退休金的那一天。曾经引以为豪的从渔船到公司到孔浦三点一线的慢时光远去了，但生活还要继续，在孔浦公园跳了一段健身舞之后，姑姑在街道介绍下得闲做家政和月嫂；经验丰富的老水手姑父去了朋友的挖沙船做船长。有一技之长的老孔浦人大多在新的单位里谋得一份安身立命的工作。

    几年前，随着北站的征迁，孔浦终于跟现代化的城市接轨了，姑姑也在钱湖新村买了新房，她说这样就与奉化老家近一点，但她得闲事还会经常回孔浦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