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3版:A3 上一版3  4下一版
标题导航
dlrb
 
2023年06月12日 星期一  
3 上一篇  下一篇 4 放大 缩小 默认

闻香识女人

南慕容 

我的童年伙伴阿明天生就有视力残障,仅能感觉微弱的光线。也许是父母不希望他一生都在黑暗中度过吧,于是给他取了个寓意美好的名字:明。

虽然视力不好,但阿明的鼻子却很灵。对阿明来说,每个从他身边走过的人,都是一团相似的光晕,但又带着各自的气味。阿明最喜欢的事,就是坐在门前的板凳上,静静地感受空气中的鸟语花香和街上的人来人往,每当他从平淡无奇的氛围中察觉到细微的变化,他的鼻翼微微翕动着,脸上浮漾着意味深长的笑容。阿明尤其擅长从众多的气味中辨别女人,只要有女子从身边走过,他下一次准能闻出来。

“刚才走过去的是卫生院的阿芳,她的头发刚在县城里烫过,有药水的味道。”

“小学的小马老师走过去了,听说她才十八岁,师范刚毕业,她不爱搽雪花膏,但嘴唇上会涂一点甘油。”

“刚走过去的是王家阊门的‘女特务’,她身上抹的香水整条街上的女人都没有,听说是她投机倒把的老公从外面寄过来的。”

“刚才一溜烟跑过去的是你堂妹吧,是不是跳橡皮筋受伤了?身上有股红药水的味道。”

秋天来时,整条街都弥漫着桂花的香味,镇上供销社柜台上的两个广口玻璃瓶格外惹眼,瓶子里是散装的雪花膏,镇上的女人们无一例外地喜欢在脸上抹一点雪花膏。阿明灵敏的嗅觉会轻而易举地突破桂花馥郁的香气迷障,根据雪花膏涂抹的浓淡准确地辨认出她们来。

“阿峰的妈妈最节约了,喜欢在雪花膏里兑点水。”

“你做裁缝的表姐皮肤一定很黑吧,整张脸都涂得厚厚的像个戏文班子人。”

当他说到戏班子的时候,我就盼望着春节赶紧到来,每年到了岁末,从嵊州、新昌一带来的戏班子会轮流在周边的村子里做戏。锣鼓一敲,孩子们都向戏文场聚集,戏文场不单有戏台,还有很多好吃好玩的,小孩子哪懂什么戏文,他们图的就是热闹,缠着大人要一点零花钱,嘴里咬着热气腾腾的葱油饼,和同伴打上几局康乐球。

阿明虽然几近目盲,康乐球却很少有人打得过,因为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输的人付钱,所以阿明去戏文场几乎不用带钱。没人跟他玩了,他就走到戏班子的后台去,戏班子的后台是村委会最大的一个房间,化妆、道具都在里边。农村做戏,哪有什么秘密可言,化妆都是公开的,镇上的孩子们尤其是女孩子就倚在门口,笑嘻嘻地看着演员们敷粉施朱,描鬓入云,香氛氤氲,鬓光钗影旋转在眼前,戏妆甫成,上台的三通鼓催趁,青衣小生,身形曼妙,步履婀娜,一个个犹如从画屏中走出。

有人看见阿明发呆的样子,使劲拍了一下他的肩:“你又看不见,你知道哪位是旦角?”阿明的鼻翼轻微翕动着,胭脂的香气纷纷往他的鼻孔里钻,突然,他的脸上呈现一种厌恶的表情,但他忍住了,轻轻拉了拉我的衣角,出了门口才说:“刚才出去的是不是旦角?戏班子还是去年的戏班子,我闻得出她身上的狐臭味。”

阿明隔老远就能闻出旦角身上狐臭味的消息不胫而走,这是冬天,身上穿着厚厚的毛衣,还有浓郁的脂粉味掩映,饶是这样,狐臭在阿明的鼻子底下无处遁形。到了夏天,镇上爱美的女人,人人自危,尤其是定了亲准备嫁人的姑娘,他们怕阿明会闻出她们身上不好的气味,即使原本身上没有味道的也疑神疑鬼,每天勤洗澡,用香味浓郁的香皂,我敢保证,我们镇上的女人是天下最爱干净的女人。

因为阿明“闻香识女人”的特殊本领,我得以知晓了那个年代众多的香皂品牌。“桂花弄的刘家姐妹就喜欢用硫磺皂,这味道真冲。”“凤凰牌香皂的味道真好闻,一定是供销社的美芳。”……他根据女人身上的香皂味把她们分为三六九等,在他心目中,气味最清新淡雅的自然就是最漂亮的女人。

阿明的父母带他跑遍了全省的各大医院,但他的视力始终没有恢复,没有学校愿意接收他。市里唯一的盲人学校名额有限,需要等待,等他终于有机会读盲校了,街上同龄的伙伴都已上了三年级。为了方便阿明入学,他的父母决定把家搬到市里。阿明即将离开的时候,暑假已到了尾声,镇上的孩子们迷上了自行车,有空就来晒谷场练习。

28寸的永久自行车,对瘦弱的小学生来说俨然是庞然大物,但一个暑假下来,膝盖破了许多回,人人都能轻松骑行了,有几个胆大的甚至会玩一些花哨的动作。也不知阿明是怎样学会骑自行车的,但一开始,他只被允许坐在我的后座上,我把着龙头掌握方向,他就使劲踏着脚摆。风声在耳际,我们在晒谷场上绕了一圈又一圈,我不停地催促:“快点,再快点!”几圈下来,阿明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我则浑身沁凉,轻松自如。心想阿明学会自行车又有什么意义,他可以闻香识女人,总不能闻香识路吧,虽然石子路和机耕路各有各的气味,但又如何躲避路上的车辆和行人?

“再过两天,我就要去城里了。”阿明说,“我不想傻傻地踏脚板,我想成为掌握方向的人。”

“你行吗?”

“从晒谷场通往老街的几条路,路旁种了什么树木、花草、庄稼,我都能闻得出。不信,等会你可以数一数,从这里到老街,走最短的路程,一共要经过九口便缸、四处茅房……”

我俩换了座位,我在书包架上身子尽力前倾,伸直脚,以便够到踏板,阿明握紧了龙头,我担心的平衡感没有失去。“坐好了,出发!”他使劲蹬了一脚,然后把双脚搁在前档架上,我自觉接过了“脚夫”的角色,不紧不慢地踏着。自行车一开始晃晃悠悠,但每次即将出晒谷场边缘时都能立刻校正方向,几圈下来,骑行越来越顺畅,像一个圆规画着精确的轨迹。晒谷场的周边是田野、村庄,蝉声盈耳,作物芬芳,我闭上眼,从淳朴的乡村气味中试图走进阿明的内心世界,循着这辆十一岁的单车……

“加速,我就要出晒谷场了!”阿明突然兴奋地说。我蓦地睁开眼,一辆26寸的凤凰牌自行车从我们身边疾驶而过,车架是红色的,骑车的是一名年轻的女子,她秀丽的脸庞一掠而过,只留给我们一个长发飘飘的背影和淡淡幽香。

我用力蹬着自行车,车速越来越快,我知道阿明一定闻到他心中钟爱的那种气味了,那不是雪花膏和甘油的气味,也不是洗发水和香皂的气味。那是最原始最芬芳的气味,是头发和肌肤的香味,只有在某种天生丽质的人身上,才显得如此清新淡雅。

疯狂的少年的单车,谁能想到把握方向的竟然是一位接近全盲的少年。车子出了晒谷场,驶上了机耕路,又沿着公路转过几个街弄。

“你闻到了吗?”阿明说。

一路循着淡淡幽香,我用力踏着,就算是上坡路也不敢懈怠,阿明瘦弱的背影遮挡了我的视线,我只听见汽车喇叭的鸣叫,也不知道发生了多少次险情——这种惊险刺激长大后我只有在阿尔·帕西诺的电影里才能体会。就在车子转入老街的那一刻,终于超过前面这名风一样的女子,她穿着蓝色宽松的丝绸衬衫,收起长长的衣摆,在腰间挽了一个慵懒而洒脱的结。

阿明并没有出力踏车,但我在背后能感觉他的心跳得厉害,这么多年来他早已养成了从不回头的习惯——因为回头,他也发现不了什么。但那一次,他的确回头了,“哐当”一声,自行车重重地摔在地上,我们虽然摔得不轻,但脸上浮漾着意味深长的笑容,像是躺在柔软的丝绸衣摆上,然后被人轻松地打了一个结。

3 上一篇  下一篇 4 放大 缩小 默认
   

奉化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