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刻时光】 贺秋帆 《色戒》的小说原作一万八千多字,放在张爱玲集子里未必起眼,并且带有太多空白和破绽。小说写于1950年,修修补补,到发表已是1978年,三年后,胡兰成死于日本福生市———此小说多少带有张对胡一生的情感总结的意思,而胡对张的情感总结,则在那篇奇文《民国女子》里。张和胡的行文方式和思路,实在是太过迥异于常人。 小说《色戒》的故事原型无须多说,国民党女特工郑苹如打入汪伪政权特务头子丁默村的生活圈,色诱丁,最后败露被害,败露的原因是一个杀手在向人打听西伯里亚皮草行,引起了丁手下探子的怀疑。76号的确不是吃素的。小说里的王佳芝/老易的关系,似乎可以看成张/胡关系的一个对应,具体情节如果抽掉的话,两者的确有共通之处。 电影的改编难度相当大。编剧王惠玲在美国出过《张爱玲传》,当然是张学专才,但影片的基调和主题设定,恐怕还是李安的意志在起作用。这里的难处,首先是要把小说的空白补全,而且要少破绽,又符合张的思路。王佳芝放走老易以后,路上戒严了,警察说,“看医生是可以的,买菜就不可以了。”众皆大笑,这个细节,来自于张的散文《道路以目》,可见王的填补,决非随意添加。但此刻的王佳芝嘴角掠过一丝奇特的笑意,是对这个世俗人生的一个极大疏离和怀恋,意味相当复杂,这就是内心世界的一次深刻捕捉。 电影的破绽,比较明显的是王几次三番和上司老吴的接头,因为既然王早就被张秘书为代表的势力注意了,那么跟踪她就是小菜一碟,老吴绝对是跑不了的,但老吴还是一次次下任务给王,而且最后也跑得干净。这个地方,小说是没有的,电影是不得已,某种程度上也是为了给王/邝恋情的结束提供舞台。凡是乱局中的政权,都是搞两套特务班子的,相互牵制,东西厂,军统中统等等莫不如此,小说里也提到汪精卫让周佛海也搞了套特务机构,影片里的张秘书应该就是周的安插,所以才会有他对老易的一切都了如指掌,这也为老易的杀王提供了逻辑支持。 电影的套路也许不能算是多么新,但故事的外型和它的内囊之间还是存在着某种间离。它不止讲述了一个故事,而是许多个故事合成的一个结构。首先,它是一个戏梦人生的故事,一个热爱演戏的人,陷在戏里难以自拔,模糊了戏和生活的界限,假戏真做。王在香港演话剧成功了,在公共汽车上的忘情和沉溺,就是一个证据。这个阶段,故事的推动力是邝裕民的诱惑力,回到上海后重新加入行动,继续做戏的动力则是双重的,对邝的念想,以及老易的成熟男性魅力是并存于她内心的,所以戏就一直演下去了,或者说,这是一个乱世的不愿从戏梦中醒来的痴情女子的故事。 另一个是恋父故事。为什么强调王被父亲抛弃呢?就是为她另觅恋父对象做铺垫。年纪上说,老易应该也是王的父执了吧,一个无法摆脱恋父情结的女孩重新找到了情感的对象。再一个,恐怕就是个性启蒙的故事,一个关于身体的感觉被唤醒的故事。有人说这是个身体背叛大脑的故事,我以为不如说是身体渐渐控制大脑的故事,当然,里面其实还藏着个寻找真我的故事。 还有一个,按好莱坞电影的常套,就是一个完美计划在最不应该的地方突然断裂的故事,故事向着计划者不能料想的相反方向速滑。在好莱坞混了多年的李安不会不懂这类故事的潜在票房影响力。最后一个故事,就是包在最外面的那个肤浅故事,所谓“女人与钻石”的现世活剧,比它稍微深一步的是一个关于抉择的故事,不是么,王最后在人群里,把缝在衣领的毒药扔了,画面里是她戴着戒指的手捏着那粒药,关于组织及其任务,其实早在咖啡馆她跟组织打电话时的结束语“那么我走了,再会!”就已经给出了一个坚定的弃绝。 小说起始于牌桌,差不多也终结于牌桌,电影也是这样,但电影把整个叙事时间定在一天里面,这就大大加强了戏剧张力。王打牌,离去,到咖啡馆,把自己四年来的经历回顾一番,和老易接头,放走老易,死,用一天过完了一生。这是高明的叙述方式。现在来看易太太在牌桌上讲的一番话,话里听声,其实老易的一切她都清楚得很,而牌桌上另外的几个太太也都是和老易有过一腿,牌桌上其实是杀气四溢的,小说里的这些,电影还原到不能再好的程度。 我最喜欢的电影段落,是王佳芝从珠宝店出来,路上一时竟然没有一辆空车可以载她,她转了几圈才坐上车,一种被世界所遗弃的情绪包裹了她的身体,但她还是对车夫说,到福开森路。强调了她要死做老易的鬼,车夫回头说,回家啊?她的脸上浮现出安宁的微笑,这个时候,以天地之大,已无她容身之地,那种迎面袭来的苍凉感,正是张爱玲小说里的原色。 一部好影片,只有当它在时间上有了足够积淀,才会被比较理性地审察,给出一个客观评价。行文至此,不免有如许感想:生而不幸处于乱世,个人就不可避免地成为历史车轮下碾过的蝼蚁,它无关乎荣华和名利。据说上海自开埠以来因为眼界的原因,这方面原来就是比较为人所淡漠的,这电影要是搁今天公映,道学家之论也许就成不了什么气候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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