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刻时光】 贺秋帆 一篇作业的边界 《唐山大地震》其实是个命题作文,冯小刚是受命而导,再加上看到了个不错的改编文本———2万字小说《余震》,他觉得要拍就拍这个,把戏份集中到灾后32年的大小精神余震和疗伤的故事里。刚一着手,汶川又地震,所以就把两震联系起来,给出一个中国当代精神的呈现文本,讨得上上下下一把泪,一片好———那种完全符合当下主流视角要求的铺陈,是中国电影人目前必须熟稔的手艺,否则就很难混下去。 电影作为一个工业产品,也有它不可克服的局限,比如时间上必须限定在130分钟,因为投资方觉得那样已经是观众接受的极限,另一个是命题作文的规矩,得把许多元素往里塞———时间的变迁问题,改革时代人的世界观变化问题,唐山人遇到的新问题如何跟现实人生挂钩问题,唐山问题如何变成中国问题,乃至于32年间两场大地震如何串联起来的问题。最主要的是,中国的老百姓如何自我修补伤口如何不添乱问题,这些个元素别说摆整齐了,就是勉强全塞进了,也是一桩功德无量的活儿,这电影到后来,看得出都是在为元素的齐备让路,所以戏就弱了。 我对于唐山地震的具体认识,最早来自上世纪80年代听广播,钱刚的报告文学,念白是张家声。那作者的口吻完全是一个历史的审视者,不是官方记忆文本,也不是一味地投入到悲情之中的诉苦调子,而是他自己的重新解剖思考的一种产物。那份思索者的谈吐,让我第一次发现,历史完全可以有普通人角度的重述理由,且越是个人的记忆,越接近历史本来面目,了解了这点再看冯小刚的作业,就会感觉到一种无法排解的不满足,观影过程里最大的难受也是在这里,冯小刚最没法子涉及的也是这个。 电影更值得30多年后的人们反省的,其实应该是这样一些事情,为什么当时的预测没有引起重视(片头那个蜻蜓乱飞的自然预告镜头,已见冯之用心了)?为什么地震后见不到措辞准确的报道?为什么人道支援被一概拒绝?我之所以说冯小刚还是有诚意的一个理由是,在地震的几十秒天崩地裂的场景里,毕竟安排了一个室内的分崩离析的镜头。 重拾影像文本 现在的影评和文学批评一样,没有多少人对文本感兴趣,文学批评看到的尽是理论,影评是大多在谈心情,我这里姑且谈谈文本。《唐山大地震》的戏,因为最后剪辑上要向制作方要求的靠,要顾及市场,所以很多戏不得不剪了,让故事的整个脉络显得不大畅通。冯小刚原来是中国讲故事方面最顺溜的人,但现在是一个命题作文,不得不按照别人的意思取舍,所以就成了现在这样,地震过后那些戏都提不起来,连后来母女相见,也没有我想像中的到位,但是还有几场戏值得一说,也不是说演员怎么怎么出彩,这些戏其实都是见出导演功力的地方。 一个是军人夫妇收养孤儿的戏,在帐篷里,陈道明忍不住透过窗框多看了几眼,这里一方面是陈的演技在起作用,因为他的眼神里有其他的东西,另一方面也有冯小刚的意图在起作用,戏远远没有单纯领养个孩子那么简单。我所说的其他东西,那就是陈道明眼光里,得铺垫出他将来对于养女的特殊情感,他在妻子这里没有得到的东西,他多少在养女这里得到了补偿。小说里还有他和养女间的性侵犯描写,是这个让她躲到了异国去了,不仅仅是为了躲母亲,这就写出了人的复杂性。电影当然不允许有这段落,所以冯小刚这个电影他是不自由的,他没法子在电影里自由地搭建角色间的逻辑关系。他能做的只是到这一步,就是半夜里女儿噩梦醒来,他去按摩她的脑门,当然,妻子是不高兴了。妻子临终的一席话说得很暧昧。 再一个是元妮的婆婆上门接方达那场戏,晚上婆婆和小姨在炕上坐,元妮抱方达,两边对话,婆婆意思是接孙子回济南过,让元妮再找个人,当然听来是为她将来着想,元妮先是谢绝了。我从婆婆的言辞里听得出她对儿子复员留唐山的安排是不满的,否则她老人家也不会有失子之痛了。但这个段落还先不要以为老人在做多少有点不近人情的安排,事实是,老人家这是在试探元妮的未来打算,但又不能明说,所以难就难在这里,元妮因为当初是她让丈夫留唐山的,多少觉得愧对婆婆,所以最后同意把孩子让婆婆带走———这个决定只是为了写出元妮的善良,所以仔细看吕中的表演,你能看出婆婆当晚在得到元妮的决定后就有了留下孩子的想法,只是话已出口难收回去,于是到了第二天的车站那场戏。因为有昨晚的交心式的沟通,当日的留孩子在唐山已属必然,根本不是婆婆在车上临时做的决定,只是车站一幕给了双方释放情感的机会罢了,这也是婆婆后来不断寄钱来的理由。这个段落里面值得分析的地方多了去了,是冯小刚电影里塑造人物布排人物性格走向线条的有力例子,是值得用海明威冰山理论来解剖的,戏的下面,藏了太多的东西。 再看陈道明的角色。妻子临终,他在病房外哭泣,哭泣的原因里,其实含有一种对于自己的难以说出口的东西的愧疚,妻子死了,他应该获得了一种空前轻松的体验。我们看他后来两个段落,一个是去“杭州医学院”看望女儿,他在门外敲门前,表演出了情人般的急迫,门开以后他的反应则是一种深深的失落,他所有的情感,后来都落实到了给陆毅的那记耳光里了。这耳光不像是父亲给女儿的负心汉准备的。所以,本片里真正入戏的是陈道明和人艺的老戏骨吕中两个,其他角色包括徐帆戏里都缺少让人深度挖掘的东西,虽然基本上也算是不差,主要的问题是,元妮是一个概念堆起来的角色,徐帆也没有能够深化这角色,而陈道明和吕中,演出了人物的深度,演出了剧本里没有的东西,甚至也是导演理解的范围以外的东西。 焦菊隐时代,北京人艺在排戏之前,有一活儿叫“磨戏”,就是把人物内在逻辑关系都琢磨透,现在不知道有多少电影里的多少戏还能磨一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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