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鸿一

    平心而论，我猜想李娟是不漂亮的，３０多岁还待字闺中，８０多斤身躯支撑着一个大脑袋和两颗发达的门牙，应该有很多焦虑和沮丧，这比较符合我们的审美结论。但她偏偏不，快乐得天天蓬头垢面地满村追赶鸭子。某一天，神经搭牢，心血来潮，干了件哈萨克男人们都觉得了不起的傻事，跟随牧民兄弟深入阿勒泰南部古尔班通古特的冬季牧场，在空旷肃杀、漫天沙砾、野狼出没的沙漠深处，开始了三个月的荒野生存体验。

　　于是，就有了一个娇小的女汉子在荒无人烟的冬窝子里的低吟浅唱。

　　李娟笔下的冬牧场是新奇的。听说过羊粪可以做建筑材料吗？别以为这是异想天开，哈萨克牧民在冬牧场打的居家地洞———冬窝子，羊粪是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建筑材料。在零下４０度寒冷漫长的冬夜，再没有什么能像动物的粪便那样，神奇地、源源不断地散发热量，让人体味和平的可以活下去的暖意。对李娟来说，牧归时，羊背盖满白雪，马匹嘴角拖着的长长冰凌，牛和骆驼长出的白胡子都让她欢喜雀跃。连唯一的电话，都稀罕得要挂在远处的高地铁架子上，深更半夜才可以狂吼乱叫地连接人间。

　　李娟笔下的冬牧场是温暖的。这种温暖不仅是结实的粪板燃烧后产生的热量，抚慰被北风呼啸后霜打似的脸丝丝缕缕痛麻齐涨的舒畅，更是广袤的荒野里冬窝子的女主人款待登门造访的路人支起的一碗碗滚烫的奶乌茶。在冬牧场，牧民们的这种好客是与生俱来的，冬窝子简陋的门永远为不速之客打开着，盘腿上床、海阔天空神聊、大口喝汤都是极随意的举动，容不得你有半点的不自在。为入冬进行战备的冬宰，香喷喷的肉食是贫瘠生活的最大安慰，但就是这样用来维持生命能量的东西，女主人们也是慷慨的，冬窝子的正中央，永远飘荡有夹杂着食草动物的令人垂涎的肉香味，老小无欺，人人有份。这可能就是城里人说的：送人玫瑰，手有余香。用句大白话，就是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在极端恶劣环境下抱团取暖的生存方式吧。

　　李娟笔下的冬牧场是蓬勃的。尽管冬季的牧场大地封冻，一片白茫茫，看似聊无生机，但实际上陈仓暗度。旷野里的地老鼠，有着巧夺天工的造房技巧，地道九曲十八弯，一般都与冬窝子为邻，夜晚十分喜欢跳进牧民们宽大的有着毡毯的鞋靴里做美梦。早上，当成千上万头的羊群被驱放，“咩咩”声打破宁静的时候，冬牧场是灵动的。马背上策鞭飞奔的健壮的牧民和英姿飒爽的哈萨克牧羊女，大声地打着愉快的招呼，开着肆无忌惮却无伤大雅的玩笑。不听话的骆驼总是和人斗智斗勇，一不小心就鬼鬼祟祟地不服管教，于是，就有了骂骂咧咧“切普切普”的挥赶，这一切都嘹亮在牧场的上空。冬季居然还是个孕育的季节，一转眼，便能看到牛和羊挺着个大肚子，骄傲地向主人讨吃玉米营养餐。连看门的狗狗也来凑个热闹，居然在肃杀的荒野里，坚强地做了妈妈。你想想，清晨，当你打开栅栏门，猛然看到被冻得吱吱乱叫的红皮老鼠似的小家伙，该有多么的激动啊！生命的律动总在不经意中创造奇迹。

　　李娟笔下的冬牧场是生动的。冬窝子里的女人们用皲裂的双手和智慧装点着家什，飞针绣毯，为男人打造着温馨和细致。而哈萨克粗犷的男人放牧归来，会一把抱住女人，腻腻歪歪地拿腔捏调：“我的老婆子真好啊，给我生了四个娃……我的老婆子不要我了，呜呜呜，我怎么活啊”。平白陶醉得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而一旁忙碌的女人一声不为所动的“豁切”，实在是让人忍俊不禁。正处恋爱季节的姑娘、小伙极爱惜自己的容颜，即便是去串门或是去搭黑车，都要在有限的条件下沐浴更衣，对镜贴花黄好几个小时。轮到放寒假，冬牧场因为孩子们的到来而欢天喜地。小家伙们会拖大带小在五公里之外的荒野深处蹒跚着拣拾牛羊粪和背雪，会窜阵一样在各家狼吞虎咽。稍有空闲，女孩子在冬不拉的伴奏下，跳起哈萨克民族舞蹈，活泼又轻盈。男孩子根本坐不住，在荒天雪地里舞枪弄刀，捉迷藏。

　　李娟给我们展现的冬牧场令人神往。其实，冬牧场更多的生存状态是艰难的。现在与世隔绝的地方已经很少了，连月亮之上也不再神秘，但冬牧场是广袤神秘的，沙漠深处的神秘甚至带了点死亡的气息。在冬牧场，没有水，融化的雪水是唯一的水源。没有充足的粮食，只有结实得硌牙的馕饼充饥。夜晚有野狼出没，随时威胁着生命。没有电，几乎没有可以与外界联络的通信设施，原始而混沌。因为这样恶劣的生存条件，随着牧民定居工程的推进，曾经顺天应地、自律而慎微的游牧生活生产方式在逐渐地消失。但在李娟的眼里，冬牧场是丰富的，哈萨克牧民勤劳、智慧又幽默风趣。李娟的文字，带着中学生式的单纯和清新，又带着成年人的克制和隐忍，像泉水一样汩汩地流淌，清澈透明，愉快随意又自得其乐，这种不预设视角，用本能的敏感去捕捉和记录真实生活场景的方式，尽管有欠缺有局限，却使她的描写有了超越疆域和时空的力量，因为独特而让人重视和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