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散墨】 在许多个风淡云轻的日子里,我常常越过城市一条条繁华的街道,绕过一座座耸峙的高楼,抵达城市深处的那座古老的宅院,去凭吊一段充满悲情的历史,去缅怀一颗孤独而又伟大的灵魂。 那座宅院就静静地站立在那里,少有人来。宅院的主体建筑为一个三合院,重檐硬山顶风格。门楼是砖雕门楼,对着正厅。正厅两侧是厢房,正厅和厢房之间有檐廊连接,它们和门楼一起围合成一个天井,这天井在民间又称明堂。 宅院的周围是热闹的公园和马路。公园里轻舟荡漾,游人如织;马路上车来车往,熙熙攘攘。我们很少有人记得那座宅院里走出的一个人,是如何在一个国破家亡的年代,把一场无望的抗争演绎得惊天动地。我们大都淡忘了历史曾经的慷慨和激昂,是如何把一个人灵魂里的那根看不见的弦拂得铮铮作响。 那座宅院就是明末抗清英雄张苍水的故居。 当我抬脚跨进门楼的时候,宅院内的那种寂静很深很深,像是漠漠时光深处的一处无底的井,把宅院外所有的喧闹一下子吸附了进去,我只听得见自己的脚步,一声一声,一步一步,走向正厅里陈设的张苍水史迹展览,走进明清易代之际那一段风云变幻、山河破碎的历史。 黯淡了的刀光剑影,复又踩着历史悲凉的鼓点,如惊梦一般飘忽而来。顺治二年(公元1645年),清兵南下,连破江南数城,宁波城也岌岌可危。在历史的风口浪尖,时年25岁的张苍水激愤而起,与刑部员外郎钱肃乐、志士董志宁一起在宁波城隍庙集会,聚集了数千人的队伍,转战浙东,抗击清兵,以一个书生柔弱的肩膀扛起了救亡的重任。 此后,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天,整整十九年,张苍水再也没有回到过这座故居,他出生入死,千里征战,他生命中最灿烂的时光是他和郑成功军配合的一次北伐,从崇明直破瓜州和镇江,进逼南京。随后,两进安徽,不到半月的时间就连克徽州、宁国、太平、池州等四府、三州、二十四县,收复大批失地,威震东南。只是当时的南明小王朝内讧不已,气数已尽。张苍水苦苦的征战最后也以失败告终,无奈不得不散兵隐居象山南田悬岙岛,不久因叛徒出卖不幸被俘。 有明亮的光线从正厅的窗户中透射进来,抹亮历史黯淡的记忆。我的忧伤的眼神从张苍水悲壮的故事中暂时游离,在窗户的透光中溯游而上,企图去寻找关于时空的另一种命运的假设和阐释。 只是,这样的寻找对于历史来说,注定是一种徒劳。被捕后的张苍水断然拒绝了诱降,之后被迅速押往杭州,在杭州官巷口就义。临刑前,张苍水遥望西湖凤凰山一带山水,叹曰:“好山色!”“好山色!”当我看完张苍水的生平史迹,从正厅里走出来,站立在空寂的明堂上一个人对着诡谲的历史风云出神的时候,那三个字连带着长长的回音,一直在我的耳畔心际回响。 而此刻,日影西移,明堂一半沉浸在斜照中,一半笼罩在暗影中,光与影的对话使得这半封闭的空间早现出一种更可体验的深度。忽而,在那里,我仿佛一下子体认到了一个历史事件或话语背后所蕴含的全部意义。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你才会真正感觉到张苍水故居这座江南常见的青砖黛瓦的院落已经超越了它自身的建筑存在,领悟到人决定建筑的含义不仅仅在于人建造建筑,还在于人赋予建筑以意义,赋予实物之外的那种永恒的精神。 事实上,一个城市也是这样,一个城市如果留不下生命往昔不朽的灵魂痕迹,它就无法确认自己,它就无法意义充盈。 而张苍水故居的存在,就使得一个原本柔媚的江南城市,在繁华如梦的岁月里,挺起了铮铮的历史风骨。 这样的城市,让你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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