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散墨】 我不临帖,且胸无点“墨”,所以,于姜宸英生疏得很。只知道,他是慈溪人,但也与我隔了山南山北;更不要说,三百多年的时光,是何其遥远啊。 可是,见到他的墨迹,却又如昨。可见,墨迹自有长久的效力。 我遇见他,是在一本纳兰容若的传记里,因为他是纳兰的好友,是纳兰的忘年交。他比纳兰大二十多岁,却又亲如兄弟。他们在各自的失意里,互相安慰。一个是科场不得志的汉族老愤青,一个是情场遭重创的满族高干子弟。在汉语写作中,他们找到了共同语言。 “姜宸英二十岁浙江乡试不售;二十四岁浙江乡试不中;二十七岁浙江乡试又不售;五十一岁顺天乡试又报罢……” 姜宸英有才学,但不大会考试,所以屡试不第。他生于明末乱世,又逢新朝初定,一囫囵就不再年轻了。他大概是想争口气,考上科举,又太傲慢,对待考试就像对待那些得意忘形的人那样,打心底里有些不屑,可是虽有不屑,却又不得不去走这一条独木桥,这正是他的悲剧。 一次次地满怀希望,又一次次地失望,这是多么残酷,尤其是对于一个自视甚高的人来说。可是,世道不相信眼泪。你考中了,就是成功人士;你考不中,那只能做“北漂”一族。在京城讨生活,姜宸英的恓恓惶惶,又能瞒得了谁?那时,他只能栖身古庙,青灯黄卷,苦撑苦熬,那不得不沉潜下去的一口气,大概就是当年临帖时练就的吧。长夜漫漫,一笔一划地压抑自己,就像一点一滴熬干的油灯。青春已逝,何日是一个尽头啊?看看人家,一个个衣锦还乡,而自己还是一介布衣,心头的那点恨又岂是杯酒可以浇得? 于是,姜宸英越发笑傲王侯。而能承受这狂傲的,大概也只有锦心绣口的纳兰了。别人,换成谁,都无法包容他;而纳兰在《金缕曲·慰西溟》中,这样劝慰朋友——— 何事添凄咽?但由他、天公簸弄,莫教磨涅。失意每多如意少,终古几人称屈。须知道、福因才折。独卧藜床看北斗,背高城、玉笛吹成血。听谯鼓,二更彻。 丈夫未肯因人热,且乘闲、五湖料理,扁舟一叶。泪似秋霖挥不尽,洒向野田黄蝶。须不羡、承明班列,马迹车尘忙未了,任西风、吹冷长安月。又萧寺,花如雪。 这温声细语,安抚着姜宸英这颗苍老的心。人生难得一知己,知我者,纳兰也。这就难怪,当纳兰猝然而逝时,他要长歌当哭了——— 我常箕踞,对客欠身,兄不余傲,知我任真。我时嫚骂,无问高爵,兄不余狂,知余疾恶。激昂论事,眼睁舌挢,兄为抵掌,助之叫号。有时对酒,雪涕悲歌,谓余失志。孤愤则那?彼何人斯,实应且憎,余色拒之…… 实在,姜宸英是明白自己的。可是,他只能这样,以维护自己脆弱的自尊。当时,他出入纳兰家,对权相明珠的宠仆,也以仆视之。纳兰劝他客气些,因为他在父亲面前比自己还管用,说不定可以美言几句。姜宸英听后,竟卷铺盖走人———这让纳兰多尴尬啊。 于是,他更加发奋,免得看人颜色。有一次,老朋友朱彝尊看他这般自苦,劝他别再走这一条伤心的科举之路了,他顿时拉下了脸,因为这是他的痛疮疤啊。记得康熙十八年博学鸿词科开考,皇帝都说了,别把朱彝尊、严绳孙和姜宸英这“江南三布衣”给漏下了。结果,前两者中了,却落下了自己,这让姜宸英情何以堪。本来,侍读学士叶方霭等人也举荐了姜宸英,可是因为他成了考务官,关了禁闭,与外界失去了联系,来不及把姜宸英的事办妥了。后来,在叶方霭的力荐下,姜宸英帮忙去修《明史》。虽给了七品官的工资,却是编外人员。没有功名,姜宸英郁闷依旧,而年纪却越来越老了。 康熙二十七年,他参加礼部会试,首场考后就先声夺人,考官拟取为第二。在第三场考试时,他在文章中用了 “涂抹《尧典》、《舜典》字,点窜 《清庙》、《生民》诗”两句,监试御史不知出处,好心指出来要他改写。他不但不改,还语带讥诮说:“这出自唐李商隐《韩碑》诗,非我杜撰。”御史受此抢白,恼羞成怒。自然,姜宸英也就没有好果子吃了。本来,他已六十岁了,按照孔子的说法,也该“耳顺”了,可是,他的性子依旧那么生猛。要知道,天下有几人能像纳兰那样“纳”他这棵“幽兰”呢。 他依旧要在一条道上走到黑。而在这“黑道”上,能给他安慰的,是他的书法。他的字写得好,这是世所公认的。“西溟书,初学米董,后学晋唐人诸帖。”晚年,尤精小楷。我见过他临的《兰亭序》,漂亮是漂亮,可是多少有些拘谨,没有原本的逸兴遄飞。 也是,连考不中,又何由逸兴遄飞呢? 有一次,朱彝尊开玩笑说,你一辈子讨厌猪肉,坚决不吃,也讨厌吃猪肉的人,若是吃了猪肉,就能考中,又当如何?姜宸英毫不客气地说,猪肉又不是马肝———因为当时认为,马肝有毒,食之死人。可见,他的功名之心是何其炽热。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在姜宸英古稀之年,终于,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他考中了一甲第三名,也即是探花。这是何等的大喜事啊,想来姜宸英会想起孟郊的诗句: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但也许,他是老泪纵横,悲欣交集。我容易吗?是的,你不容易。谁也没有你有韧性,你不就憋着一口气,等着今天吗?然而,七十岁的探花,该已是满头白发了吧,又何由“探花”呢? 这是一个带泪的喜剧。而紧接着的,却是一个无泪的悲剧。 姜宸英金榜题名之后,被授予翰林院编修,可能实际工作跟当年修《明史》差不了多少,但感觉就是不一样。现在,功名在身,有了编制,就不再是临时工了。两年后,他担任顺天乡试的副考官,同乡举子姚观来拜访。姚观是个有才学的人,姜宸英很喜欢他。官场上,本该谨言慎行,可是姜宸英狂放了七十多年,讲话自由惯了。这回做了副主考,他是爱才如命,所谓“平生不解藏人善,到处逢人说项斯”,阅卷时,看到出色的卷子,就说这肯定是姚观的。大家起先不注意,可是一等到放榜,舆论顿时哗然,果然姚观高中魁首。既然姜宸英当初口口声声是姚观,于是各种小道消息满天飞,整场考试都被看作了一张关系网。有人向上参了一本,康熙皇帝很震怒。结果是,主考副主考一锅端,姜宸英革职下狱———他尝到嘴巴不紧的苦头了。 没想到,初登仕途的姜宸英就这样阴沟里翻船了。这难道就是我七十年苦苦追求的仕途的结局吗?老翁七十二,翻案待何年?一世英名,就这样毁了?无心之过,却成诛心之论,何处辩白?姜宸英看到了自己的尽头,他感到这是命运跟他开了一个玩笑,一个黑色幽默。对于死,他并不恐惧,这七十二年的人生,也是“失意每多如意少”,又有几多乐趣呢?临死之前,他也玩了个幽默,为自己撰了一副挽联——— 这回算吃亏受罪,只因入了孔氏牢门,坐冷板凳,作老猢狲,只说是限期弗满,竟挨到头童齿豁,两袖俱空,书呆子何足算也! 此去却喜地欢天,必须假得孟婆村道,赏剑树花,观刀山瀑,方可称眼界别开,和这些酒鬼诗魔,一堂常聚,南面王以加之耳。 于是,“西风吹冷长安月”,他服药自杀了。 康熙后来考察姚观,重查此案,发现姚观确是个人才,意识到自己被舆论误导了。于是,下旨释放姜宸英等人。可是,姜宸英已经不在了。康熙很是唏嘘,因为姜宸英毕竟是圣朝的一大才子,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也实在可惜啊。 人去了,墨迹如昨。至于探花,谁在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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