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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11月13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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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从冠庄流出的河

———潘公凯专访

  潘公凯
  潘公凯创作中

  潘家萍

  在中国现当代美术史上,有一对父子值得关注,那就是潘天寿与潘公凯。他们都是浙江省宁海县冠庄人氏,是我的本家与同乡,他们是一条从冠庄流出的河。所以,借《冠庄潘氏族谱》修缮的机会,我专门访问了潘公凯。

  这篇专访,是一个族人对族中精英的访问,也可以说是一个业余文学作者对一个颇负盛名的美术专家的访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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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源流与反哺

  专访时间是2014年9月15日的下午,潘公凯时任中央美术学院院长。潘公凯温厚内敛的神态,与我心目中的冠庄人形象颇为一致。采访从他坐我车子自宁海县城到冠庄的路上就开始了。

  问:潘院长,请原谅我作为冠庄人的率真,我想问的是您有家乡概念么?

  答:我也是冠庄人,就坦白回答你———以前没有,后来有了,很浓。我出生在宁海冠庄,在杭州长大。20世纪80年代,随团来宁海参加一个活动,从此与家乡有了交往。当然,心里早就有家乡的位置,血浓于水,一接触真实的家乡,那蓄积已久的热情,一点即燃,终成烈火。

  车到冠庄,我把潘公凯请下车,一起步入潘天寿故居。早有所在地建设村的村主任潘满君,主事族谱修缮的乡人潘新富、潘亭照等人候在那里。宣纸铺开,潘公凯抡笔题下“冠庄潘氏族谱”几个饱含深情的大字。乘着他几次题写的过程,我在一边说,“想当年,20世纪60年代初,您的父亲潘天寿先生,以全国人大代表的身份视察宁海,就在这里,摆开两张八仙桌,为乡亲们题写对联。冠庄人现在还珍藏着墨宝。我提议,您有空的时候,也为乡亲们题写一些字作为纪念。”潘公凯当场应允。

  围着一个半月形的茶馔桌,我与潘公凯各自坐在一把明式圈椅上,看着石板阶沿下铺在道地卵石上越发明亮的日光。采访在堂前继续。

  “要封山育林,这是我父亲当年视察时面对‘大跃进’乱砍滥伐后满目疮痍的山地对县里陪同的领导说的。”潘公凯首先说。

  “是呵,这是一个游子真正的爱乡情,”我说,“宁海现在的森林覆盖率是宁波市最高的,正向全国生态县迈进。”

  问:您为家乡做的事很多,最为感触的有哪些?

  答:你看眼前的故居,让我感触至深。你是本村人,肯定知道这里以前的情况吧?20世纪80年代,随着我父亲冤案的平反昭雪,我接到一个来自家乡的电话,说是要为父亲修缮故居,以期永久的纪念。我十分高兴,招之即来。这院子里本来住着我的叔伯兄弟几户人家,我很感激他们为故居搬迁到另地居住,当然政府也作了补偿。房屋修缮需要钱,布展更需要钱,而当时家乡很穷,政府财政也不富裕,我就从设在杭州的潘天寿基金会拔出5万元钱,用于故居的修缮,我们直接参与了布展的设计和安装,也使得支出大大减轻。之后,历次的修缮、布展,我都直接参与了。除了故居修缮,我还参与了历届关于潘天寿先生诞辰的纪念活动,对,还设计了《潘天寿作品选》特种邮票一套6枚。

  问:潘天寿故居现在不仅是冠庄的品牌,更是宁海县对外宣传的亮点之一,我经常把全国各地来宁海的作家、诗人和别的朋友带来这里,当然不排除炫耀的成分,更多的是精神上的慕拜。(不瞒您说,每一次来,我都从潘天寿先生论及人品与文品的话题中得到人生有益的启迪。)而关于家乡的经济建设,您有自己的考虑吗?

  答:你问到了点子上。我父亲是文人,我也是文人,都是画画的。画画的又不是童话中的神笔马良,画马,就有马跑,画船,就有船驶,画宝贝,就有宝贝闪闪发光。一个美术工作者,除了我父亲以前向政府建议封山育林外,应该有进一步的动作。卖画,卖字,再捐给家乡用来经济建设?这也是一条路。我想过,但这不现实。从应用来说,我的专业是美术,面对的是一个小众。我思考再三,我也矛盾过,痛苦过。美术,是高雅的艺术,怎么与大众联在一起?怎么为当下家乡的经济建设服务?

  问:一个艺术家、美术家,不,现在有人称您为大师了,也有烦恼么?

  答:大师不敢当,现在,大师太多了。烦恼人人有,人生的,艺术的。毛泽东主席曾号召文艺要为社会大众服务,这是一种引导,可是具体落实到实际,却有十分的困难,理论转为实践,艺术转化为生产力,从来都不是容易的事。我前些年在广泛深入的调查研究的基础上,发现宁海是全国文具之乡,文具是县里的支柱性产业,可是,宁海的文具产业存在式样单一陈旧、创新设计能力差的问题。当时我就想,这是我们可以发挥作用的地方。

  问:这是爱乡热情给予您的灵感吧?

  答:是的。我想到可以搞一个全国文具设计大奖赛,以此推动整个文具产业的创新能力发展。当灵感的火花来袭时,我整个人都被一种喜悦笼罩。因为,我找到了一条为家乡经济服务的好路子,比作画时得到的创作灵感更令人兴奋。

  这个大赛后来的名称为“潘天寿设计艺术奖”全国文具设计大赛。宁海县文联主席刘尚才说,“这个大赛是潘公凯先生鼎力支持的结果。‘潘天寿设计艺术奖’是为推动设计艺术的发展而架设的一道连接产、学、研的桥梁,这是潘院长当年的构想,现在已经实现了。”

  首届大赛,打了两个响当当招牌,即如征集作品告示中所说:一是以潘天寿命名,二为“活动期间有中央美院院长潘公凯先生携中央美院有关专家、教授组成评委对参赛作品进行评、颁奖及举办点评讲习班。”从第二届开始,主办单位直接为中央美术学院城市设计学院。全国文具设计界的热情被激起,据统计,四届大赛,共有22省市的500多所高等院校及设计机构相关企业参与了活动,参赛作品1万多件,400多件获奖作品,有100多件作品被文具生产企业买走或有参考和关联。

  文具设计大赛对宁海文具产业的发展影响深远:一是转变了文具企业创意设计理念,更注重创意设计人才的引进。文具式样变得五花八门、多姿多彩,大大提高了宁海文具在市场中的吸引力和竞争力。原来的生产企业只有得力集团有专门的研究机构和设计人员,现在家家企业都有了相应的配置。通过大赛,宁海县文具企业引进了500多位相关人才。二是丰富了宁海县作为全国文具之乡的品牌内涵。三是架设了一道企业与大专院校的联络通道。

  难怪宁海县委常委、宣传部部长王建云深有感触地说,“潘公凯院长不仅激活了宁海文化建设的积极性,也激活了宁海经济的创新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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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弥散与生成

  弥散与生成,取自潘公凯最近在北京和杭州的两次展览名。

  问:弥散与生成,我看是哲学命题,是量变向质变转化的过程,是矛盾的一般性与特殊性的展现。我更进一步的理解是在全球化鱼龙混杂的背景下,作为一个艺术家,不能迷失自我,更要创造新自我。您是这样考虑的吗?

  答:弥散是流通网络发达的结果,是全球化不可避免亦无须避免的积极现象。但弥散是信息能量从高阶位向低阶位的流动,是“熵”的增值。在弥散的大趋势中,寻找新的生长点,不断地寻求与建构某种“负熵”的涌流,是必要的平衡与补充,希望有新的艺术系统不断生成,这是有利于全球艺术生态的。

  我们不妨回头来看一看《弥散与生存》展。

  3月28日,有网络记者深情地报道:当传统碰撞现代,东方文化遇见西方文化,是摧枯拉朽的巨变还是相安无事的共存?今天下午,在浙江美术馆开幕的“弥散与生成”潘公凯艺术展上或许可以找到答案。67岁的潘公凯用水墨画、装置、史论和建筑等作品完成了一次华丽的转型。20世纪80年代以来,潘公凯提出的中西艺术体系“互补并存,双向深入”的学术主张,在美术界影响很大。本次展览以“弥散”和“生成”作为关键概念,以研究和反思为目的,探讨在全球化现代化的背景下,中国文化新的生成与发展,显示出潘公凯对中西方文化的思想理念。展厅里,那幅名为《融》的装置作品曾在54届威尼斯国际艺术双年展上收获如潮好评。《融》由两部分构成:下半部分是潘公凯的一幅墨荷的喷绘,上半部分是他的论文《论西方现代艺术的边界》英文版的投影。上半部分的文字像雪一样融化,落入下面的墨荷之中。动静结合,浪漫美丽。

  潘公凯曾对记者说:“我创作《融》的目的,想要表达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其实可以和谐相处,相安无事。很多人都在问要不要追随西方文化,这个问题本身就是中国艺术现代化的象征。”

  问:您与您父亲在艺术之路上,是同宗继承,还是另起炉灶?

  答:你不是搞美术的,可是,你提了专业性很强的问题。我遵循的是父亲生前极力捍卫的传统,只是将这个传统往前推进了一步,让传统文人画能够适应当代人的视觉要求。

  关于潘公凯的继承和创新之功,美术界是这样介绍的:就以墨荷为例,在名家前人基础上,潘公凯发展了一种大写意语言。为此,潘公凯选择了大幅绘画形式,不再限于文人画所偏爱的扇面、册页、卷轴等小幅绘画形式。由于采用了大幅绘画的形式,潘公凯赋予了传统文人画以现代样式。潘公凯创作的大幅水墨荷花,目的不是供文人们把玩,而是要影响公众。对于潘公凯来说,采用大幅绘画形式,是将文人画重新融入社会的有效途径,进而可以将传统文人画由“超然”艺术转变为“介入”艺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大幅绘画形式的采用,让潘公凯的水墨荷花更接近现代抽象表现主义,而不是传统文人画。但是,这种转变并不以牺牲笔墨语言为代价。潘公凯对笔墨语言和技术有很高的修养,他的笔墨完全符合传统文人画的趣味和要求。评论家朱青生认为,潘公凯的艺术创作不能看作是他个人的艺术主张和艺术品位的标榜,而是一个深谋远虑的艺术界领袖以身作则。

  问:“父子院长”,有人这样称呼您和您父亲。可我记得,由于你们的时代不同,潘天寿先生面对民族艺术遭受巨大冲击,提出“中西绘画要拉开距离”的学说,“(中西绘画流系)可以互取所长,但又要泾渭分明,不可漫无原则”。而您任职时,面对的是如何处理全球一体化和区域文化的关系这个大问题。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使命,是吗?

  答:是的。不仅是艺术上的,还有教学管理上的。

  潘公凯1996年起担任中国美术学院院长。2001年,潘公凯从中国美术学院调入中央美术学院担任院长。他说:“央美和国美由于建校历史不同,拥有两种不同的风格和学术氛围。所以要根据学校原有的规律和传统,从不同基础、不同结构出发,因地制宜地进行改革。”

  国美的传统由以林风眠为代表的留学西画家和以潘天寿为代表的中国传统文人式的艺术家共同汇成。潘公凯以美术史论家的视角,提出了“两端深入”的思想,坚持“中国绘画要精,西方绘画也要通”的艺术理念。他以三个学部构筑学院学科发展的新格局:设立书法专业。扶持综合绘画和具象表现两个试点班。将工艺系扩展为视传、染服、工造、陶瓷四系。同时还利用研究学部的机制,涉入美术史学史研究和新媒体艺术的新领域。

  央美这所融合了北方文化和徐悲鸿先生“艺术为人生”理念的美术院校在国内艺术院校中具有领导和模范作用,潘公凯上任时便已决心让中央美院与世界一流美术学院一较高低。他扩展学科设置,将单一的美术学科发展为新兴建筑、设计等多学科专业的综合美术;引进了西方现代设计,开展国际交流学术平台。此外他还扩建校舍,委托日本著名建筑设计师矶崎新设计美术馆,改善硬件设施。

  2009年,中央美院的设计学院被美国《商业周刊》评为30所世界一流的设计院之一,中国大陆入选的只此一家。潘公凯说这是他没有想到的,也是大家努力的结果。

  在国美任职时,学院曾面临各种问题:资金短缺、设施陈旧、生源少,师资匮乏。在央美任职时,困难更多。潘公凯说,“什么都要做,很多地方都要改进。”不管有多累,他每件事坚持亲力亲为。回顾在中国最重要的两个美院分别担任院长的岁月,潘公凯说:“院长是我最累的工作,没有双休日,没有寒暑假,每天很晚离开办公室,几乎95%的时间都是用在工作上。”但是强烈的历史使命感让他始终保持着工作激情。

  除了当院长,潘公凯还是为艺术“正名”的美术史家。

  作为潘天寿的儿子,潘公凯当仁不让一直致力于对父亲潘天寿的艺术研究。1983年完成《潘天寿评传》的撰写。1995年完成《潘天寿绘画技法简析》,这是从笔墨、构图、境界三个方面研读潘天寿艺术的心得与札记。1996年组织编定《潘天寿书画集》上下两编,该集是潘天寿作品鉴定的权威依据和潘天寿研究的基准文献。关于潘天寿艺术思想的整理,他先后编撰了《潘天寿美术文集》和《潘天寿谈艺录》。后者用语录的形式摘编画论,单刀直入,重点突出,是学界研究潘天寿思想理论最基础的材料。潘公凯在《自述》中谈到,在做这些事情的过程中,越来越感到无论潘天寿研究还是画展,不仅是家族的事情,它更是百年中国画事业中的一部分。他也想从潘天寿研究扩展到中国画教学研究,并渐渐地开始以宏观的角度思考中国现代艺术的发展问题。

  潘公凯还是国家审美的建筑设计者。上海世博会的中国馆、2008年北京奥运会项目、南极中国站、国美、央美的一些著名建筑等,都是他带领团队完成的。

  潘公凯曾经在《自述》中写道:“我要在自己的一生中做一个实验。”在经历了“文革”、看多了人性的“恶”之后,更想保持无私向善的人格。无论是艺术创作还是工作处事,他说:“我始终把自己的作品和其他的事情一样,看成是我生命的痕迹。”

  这与潘天寿先生关于人品艺品画品的观点相吻合。

  直到这里,我看到从冠庄流出的两条河,在这里找到了汇合点。不,他们就是一条河,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后浪推前浪,直到波澜壮阔。

  (作者笔名浦子,出生于宁海冠庄,中国作协会员,创作有以冠庄为背景的长篇小说《王庄三部曲》。)

  人物小辞典

  潘天寿(1897年—1971年),浙江宁海人。现代画家、教育家。早年名天授,字大颐,自署阿寿、寿者。擅画花鸟、山水,兼善指画,亦能书法、诗词、篆刻。1915年考入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受教于经亨颐、李叔同等人。其写意花鸟初学吴昌硕,后取法石涛、八大,曾任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浙江美术学院院长等职。为第一、二、三届全国人大代表,中国文联委员;1958年被聘为苏联艺术科学院名誉院士。著有《中国绘画史》、《听天阁画谈随笔》等。

  潘公凯,1947年1月24日出生于浙江宁海,潘天寿次子。1996年任中国美术学院院长,2001年6月至2014年9月,任中央美术学院院长,现任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国务院新闻办《中国网》专栏作家、专家等。在任中国美术学院院长和中央美术学院院长的同时也是博士生导师。自1979年以来一直担任中国画创作和美术史论教学工作,1992年5月至1994年1月曾赴美国伯克利大学研访。出版论文集《限制与拓展》、专著《潘天寿评传》、《潘天寿绘画技法简析》;主编《潘天寿书画集》(获国家图书奖)、《现代设计大系》;编撰《中国绘画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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