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良骥

    ３５０年前，康熙３年（１６６４）７月，被清廷视为“逆渠”的张苍水，在象山县南田花岙岛被执，９月被害于杭州官巷口。悲壮的浙东人民抗清斗争烈火，历时２０年就此熄灭。

　　那个夜晚，更深人倦之时，一船清兵从大佛头北崖攀藤而上，直趋茅舍，从梦中惊醒的苍水，正欲拔剑自刎，却遭清兵以帐覆蒙而不能。在押离小岛的刹那，望着巍巍矗立的云峰，一腔悲情涌上心头：大明最后一方土地在我手中丢了！旋即化作一首以死明志的诗篇。为让后人铭记此时此地的亡国之恨，在被押入定关后书成条幅，那就是光照千秋的《入定关》。

　　入定关

　　（在悬岙甲辰七月十七日丑时被执作也）

　　何事孤臣竟息机，鲁戈不复挽斜晖。

　　到来晚节惭松柏，此去清风笑蕨薇。

　　双鬓难容五岳往，一帆仍自（向）十洲归。

　　迭山迟死文山早，青史他年任是非。

　　《入定关》手迹有二。这是其一，为苍水族裔张寿镛编纂《四明丛书·张苍水集》所录，简称“四明本”。其二为广州国学保存会校辑的《苍水集》所收，简称“国学本”。小序为“甲辰七月十七日被执进定海关”。第三联中“自”字又回改“向”字。

　　同一首诗，两幅手迹，小序为何不同，“向”“自”两字又为何改来改去，这传递了什么信息呢？

　　这先要从“定关”说起。明朝宁波设府，下辖鄞县、慈溪、奉化、象山、定海（今镇海）５县。为管辖北界杭州湾、东极舟山、南界三门湾的海域，在定海县治设定海卫指挥使司，作为宁波府海防指挥中心，俗称定海关，简称定关。但当本义延伸后，凡进入定海卫管辖的海域，都可称入定关，可能是作业于海上人们的约定俗成。这在张苍水策反已降清的台州镇守张维善信中可以佐证，“如欲据台取宁，则不佞当统水师入定关相应。”此《与伪镇张维善书（庚子）》，写于１６６０年，那时苍水屯兵在南田本岛，有《庚子元旦·驻师林门》、《复屯林门（庚子）》、《游小岙草庵》（庚子）三诗可证。林门又作临门，当地俗称蜊门，是南田本岛与高塘岛之间港湾，北临石浦港，南可通花岙。今已建蜊门大桥连接两岛。小岙在南田本岛，从岳浦去风门口经过。南田与石浦仅隔一石浦港，但归属台州宁海，海域则为海门卫管辖。因此给张维善信中说“入定关相应”，进入石浦港内就是入定关了。了解历史地理，就可以正确理解苍水诗文。

　　因此，第一手迹必是诗人押至定关内的途中所书。从小序１６字一气呵成来看，他多么希望后人能刻骨铭心记住这“悬岙”、“七月十七日丑时”的亡国之恨。因为他是南明流亡政府的国防部长。他的被执意味着大明朝的彻底灭亡，所以时间精确到“丑时”。他要倾诉亡国之痛，要自责谢罪，身为司马而不能保全社稷，他还要表达以死全节的决心，这和书写１６字小序的思想感情是一致的。再从第二次跪拜时，合城官员，想必有更多百姓前去瞻仰和送行场面看，逗留时间少不了二三天，因为总督赵廷臣敬重苍水的人品，所以一心要招抚他，押解也是宽松的，这就使苍水有了书写条幅的时间和条件。

　　第二手迹小序改为“甲辰七月十七日被执进定海关”。国学本将逗号断在“日”字后，不妥。应断在“被执”后，因被执与进关不是同一日子。相比第一手迹，删了“在悬岙”、“丑时”，却加进了“进定海关”四字。这是非常有价值的四个字。

　　首先，表明了“入定关”与“进定海关”是不同的概念，是有广义与狭义的区别，就像宁波地区和宁波城区的关系。如果是同一含义，在“入定关”诗题下，再加小序“进定海关”，岂非重复多余，只有一种解释，诗题指进入定关海域，小序特指过定海卫所在地，才不重复多余，而是非常必要。

　　其次，可以确定第二手迹写于宁波，传说是给水师提督张杰的，可信。因为进了定海关（今天的镇海口）就到宁波，中途没有逗留处。为劝降邀功，张杰客礼相待，让苍水“乘肩舆入”水师提督府，并笑迎曰：“迟先生已久，今得一见”，苍水答道：“国亡不能存，父死不能葬。今日之事，但期速死”。再问也不再答，但张杰还是优待有加，把酒接风，租民宅为寓（列兵守之），还派乐工奏乐以娱。如是近１０天，张杰急了，苍水就书《入定关》条幅回复他。一表心迹，二表对款待的答谢吧。因为张杰是投清降将，怎能期望他铭记亡国之恨，所以将“在悬岙”、“丑时”删了，小序就没有丝毫感情色彩了。再说在软禁中，苍水不可能接触他人，只能是给这位水师提督。所以被押赴武陵（杭州）时，张杰仍让苍水坐轿至西门，苍水下轿三拜，告别故里，道旁数千人无不流涕，也遂了苍水心愿。其实苍水也是学文天祥的。当年张弘范俘获文天祥后，客礼相待，一起去崖山，但要文天祥修书招降张世杰，逼之再三，文天祥就书内有千古名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过零丁洋》与之。这大概是儒将之风：不卑不亢，柔中有刚。

　　悬岙不只是苍水蒙难之地，也是他屯兵之地。南田是苍水浮海最早驻足之地，也是大起大落之后东山再起之地、坚持斗争之地，最后选为归隐之地、以死明志之地，自然得其所哉。

　　苍水的诗，是“思借声诗，以代年谱”。所以诗题下多有系年、小序，交代诗作时间、地点、事件和心情。因此通过对他的诗文的解读，不难还原当时的史事和诗人的内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