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散墨】 大凡人的病痛分心痛与身痛。400多年前的一天,一位身患肺结核的伶人扮演患疑心病的角色(剧中人称心病者)登台在巴黎歌剧院(现为法兰西喜剧院),那是喜剧《无病呻吟》。 因身病的折磨,因心病的不快,原本滑稽、荒诞的喜剧却随着心病者的登场而演绎成悲剧。这不,心病者一脸痛苦出场,一步一咳一皱眉,心中的无奈,身心的疼痛惟妙惟肖展露于双眉的时蹙时舒,又一次的眉心紧蹙收缩,又一阵剧烈咳嗽,霎时心病者一头摔倒在舞台。观众被天鹅倒地般的绚烂感染,雷鸣般的掌声响起……台上的无声与台下的掌声定格在巴黎歌剧院,这是法国戏剧史上的永恒一幕,因为心病者的灵魂与饰演者无比眷恋的舞台已融为一体,这位伶人就是《无病呻吟》编剧、法国喜剧作家、戏剧活动家、法国芭蕾舞喜剧的创始人莫里哀。51岁的莫里哀于1673年2月17日晚上逝于巴黎歌剧院。 当时的法国歧视伶人,因为莫里哀坚持喜剧创作,坚持饰演丑角的行当,他的葬礼没有鲜花,没有观众。一个人的一生都似一部剧,莫里哀的戏剧人生,却以悲剧落下帷幕。一生献身于戏剧事业,虽有无数喜爱他的戏剧的戏迷,但他仍是世俗歧视的伶人,因而莫里哀的葬礼还卷进是否能葬在圣地的纷争……他的葬礼选在一个日落的黄昏,只有两个教士送他。130年后,莫里哀迁葬巴黎的拉雪兹神父墓园,有人说,如果说莎士比亚是英国戏剧的代名词,那么莫里哀是法国戏剧的精神符号。 莫里哀迁葬拉雪兹后,又经过了80多年,时为清代光绪皇朝,此间的宁波府慈城也发生了一起有关戏剧的事件。那是一个青年因追星、登台演戏被歧视,又因歧视被辱为贱人而被族长逐出祠堂。逐出祠堂是中国封建宗族制度最高等级的惩罚,是一种仅次于绑石条沉河之类“赐死”的惩罚。这个青年不理睬这个惩罚,他是慈城周家的儿子周慰堂,当代京剧大师、麒派创始人周信芳的父亲。 同样是演戏的伶人,一个差一点不能安葬圣地,一个被逐出祠堂,不同肤色,不同民族,不同时代,竟如此类似,真不知是历史的巧合,还是人类的悲哀。 去法国前,我曾拟定卢梭、雨果、巴尔扎克、伏尔泰、莫泊桑等一大串想拜谒的先贤名人,莫里哀名列其中。 那是梧桐树谢顶的季节。吉侯姆先生陪同我们走进蒙马特尔,他并没说进入墓园。我们行走的道路宽敞,两侧有交叉的小道,还有一些大树和灌木丛。起初,我误以为走进住宅区。真的,我不见亦不识墓园的标识,以为是个住宅区,只发现吉侯姆先生放缓步履,神情有些庄重,再见一座座屋子前的墓碑,我才猛然明白,我们是走进了墓园———蒙马特尔墓园。 在蒙马特尔,我们意外碰到法国作家左拉。左拉的墓屋简洁,蓝天,白云,将军红大理石墓体。墓体正面横嵌一块白色大理石碑,石碑似书本的腰带。从墓碑铭文得知,左拉是死后6年才入葬蒙马特尔,去年刚过入园百年纪念。1908年,法兰西共和国政府补行国葬而入先贤祠,以纪念左拉对法国文学的卓越贡献。蒙马特尔的左拉墓碑雕刻了“d'Emile Zolar”的签名,一幅嵌入的肖像。这幅肖像让人回忆起莫泊桑描写左拉的一段文字,“头像虽然与古代意大利版画中人物的头颅一样不漂亮,却表现出他聪慧和坚强的性格。……很坚毅的脸的下半部覆盖着修得很短的胡须,黑色的眼睛虽然近视,但透着十分尖锐的探求的目光。” 随后,我们专门去拉雪兹墓园。拉雪兹自1804年开始,至今已有上百万的安睡者。那天清晨,起了大早。天下着雨,我们从西南角入园,听到人语声,到墓园管理处又有等候者。拉雪兹,早有扫墓人,有的手持鲜花。 我们一手撑伞,一手攥朱红的墓园说明书,沿着地图上的路线,一一寻找先贤名人,我们拜谒了作家巴尔扎克、音乐家肖邦,又遇到普鲁斯特、都德等,著有《追忆似水年华》的普鲁斯特,这位意识流小说大师长眠在85区的黑色大理石墓。墓园说明书标出的熟悉抑或陌生的名人,还有画家、歌唱家、摄影家、设计师、雕塑家、科学家、政治家等等。 莫里哀的石棺搁置在四根石柱上,一路看来,墓园的墓室设计犹如大千世界,然没见如此悬搁石柱上的墓室。家乡有落地为安的民俗,难道巴黎亦有此俗,当年的世俗虽勉强允许莫里哀入葬圣园却不允许他落地安息?不知这墓室设计是墓主的意愿,还是身后的安排,没有人告诉我。 我寻寻觅觅,耳边一直回响着一句话,“我希望我死的时候和我在生之日一样贫穷”。这话是我们去日内瓦,在卢梭故居读到的《日内瓦公民让-雅克·卢梭的遗嘱》的开篇之句。卢梭是我崇敬的西方作家之一,因为卢梭把自己的笔看得十分神圣,从来不为自利而写作———“一种毫无道德目的而只图读了好玩的作品,实在是一种非常愚蠢而又幼稚的书。”墓园说明书里没有卢梭,难道这里没有安葬卢梭———一位敢于揭疤痕,自损形象的思想家。在卢梭故居我就想,世上如果多一些像卢梭那样安于清贫,敢说真话的作家,那世界会美好许多。而当今,我们的作家,我们的读者,太多世俗化,我们“每一个人都只是了解他自己,几乎每个人都是用自己的心去忖度他人的心”,这样也就导致人与人的不信任,继而是互相诋毁,互相诽谤。我十分欣赏卢梭的境界———“人们对我的迫害,反倒升华了我的灵魂”,但真的遇到迫害能释怀吗?能微笑面对吗?能敞开豁达而坦荡的胸怀吗?我崇敬卢梭,走近卢梭,从日内瓦到巴黎,越走近越觉得自己渺小,我寻找卢梭,但找不到。 蒙马特尔不见卢梭,拉雪兹不见卢梭,最后去蒙帕尔纳斯,我们抱着最后一丝希望。 在蒙帕尔纳斯,我们遇到了法国诗人夏尔·皮埃尔·波德莱尔,爱尔兰著名作家、1969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萨缪尔·巴克利·贝克特和法国女作家西蒙娜·德·波伏瓦,比较这三位作家的坟墓,波德莱尔稍为花哨些。西蒙娜是白色大理石墓屋,同样材质的墓碑。墓碑铭文为姓名与生卒年份的四行文字,从中得知,西蒙娜与她的伴侣萨特合葬于此。相对西蒙娜的生平,单是“20世纪法国最有影响力女性”和“法国和全世界的最杰出作家”(法国前总统密特朗评价),西蒙娜的坟墓显得简单了,要知道西蒙娜自19岁发表“我绝不让我的生命屈从于他人的意志”的独立宣言后,一生是多么的热热闹闹,即便死后也不寂寞,这墓屋上有玫瑰花、扶郎花、康乃馨,还有钢笔,一面朱红的镜子及卷烟,西蒙娜比贝克特热闹得多。 一直以为,作家的热闹抑或寂寞,无法代表其作品的思想与影响。寂寞的卢梭,其作品震撼着多少人,以致在墓园碰到不同肤色的寻墓人。我们在蒙帕尔纳斯寻找卢梭,管理人员建议我们去先贤祠。 蒙帕尔纳斯不见卢梭,却碰到心仪的莫泊桑。莫泊桑墓屋设计精巧,墓园像个小花园,外圈是铁艺围栏,园内的一株玫瑰还绽放着红色的花朵。墓碑似宫殿门楣,两圆柱拱托一长方石,方石正面刻了“Guy de Maupassant”莫泊桑的全名。柱础部斜搁一块方石,此应雕刻墓志铭或生平,然而石台面平整,像一张没有书写的白纸,那方石的上端搁了盆蝴蝶兰。方石两端伸出石轴心,石轴心上挂一条石雕项链。我就是从这条石雕项链找到莫泊桑的,恭恭敬敬三鞠躬,以拜谒这位世界短篇小说巨匠。我爱读莫泊桑的小说,佩服他的深邃思想和超凡才华。不知多少次挂项链,不经意会想到他笔下的佛来思节夫人和玛蒂尔德,虚荣是女人的代名词,而莫泊桑的批判与揭露是如此的惟妙惟肖,震撼我心。 这是一个梧桐树谢顶的季节,我来得匆忙,又不熟悉四周环境,除我心我思,一切皆空。寒风吹得地上的梧桐叶嗦嗦作响,我突发奇想,拾起地上的梧桐叶,用一叶叶柄刺入一叶的叶尖,如此循环9片叶子,串成一圈,像串梧桐叶项链,挂在墓园铁架正面,默默祷告,谨以梧桐叶项链祭奠大师们……这是梧桐树谢了顶的季节,在巴黎的墓园,我与大师作着这心灵的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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