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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厚德先生近影 (李广华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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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厚德的印章钤拓 (李广华 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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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孟海题写的“大松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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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嵩石矿址”碑现状 (李广华 摄) |
李广华 几年前,曹厚德先生在接受采访时,无意间谈到大松石(亦称大嵩石),透露他与大松石的些许渊源,听来奇险曲折,耐人寻味。前不久的一个午后,阳光照进曹先生的书房,暖洋洋的,我将采访所需的问题写在纸上,他端坐在写字台前,一一解答。我边听边记,采访时而寂静,时而激昂。 85岁的曹厚德先生虽然身体羸弱,但思路清晰,表达明确,几十年前的往事,回忆起来仿佛如昨,只是近年来听力急剧下降,听不清对方的话语。越听不见,越难以判断自己所发声音的分贝有多高,怕你听不到,他的话语便越显高亢。当翻到早年刻的一枚印,曹先生不自觉地用朗诵的口吻高声念出:“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那一刻,我想,在他瘦弱的身体里,究竟蕴藏了多少学问和能量? 一 以开创宁波工艺美术事业而受到社会广泛尊敬的曹厚德先生,不仅培养出一大批工艺人才,而且第一次将甬地的朱金木雕、骨木镶嵌、泥金彩漆等工艺系统地归纳、命名,他本人也在佛造像、绘画、书法、篆刻、诗文辞赋、文保等诸多领域,深有造诣。仅他所题写的名胜、匾额、对联等书法作品,在各地的景点、古桥、老街、寺庙等,便有300多处。在他装订和尚未完成的十余本印谱中,几千枚钤拓,金石味浓,风格多样,据他讲,很大一部分是用鄞州大松石镌刻的。 1962年初,一心钻研篆刻的曹厚德,无意间购到一本清乾隆五十一年印制的古籍《篆刻针度》,在卷八《选石》中介绍印石16种,大松石排在青田冻石、封门石后,列第三位。书中写道:“大松石,出浙江宁波府大松所。其质类玉,间有洒墨黑斑,文采流丽,真者稀少,假者烧斑伪造,最可乱真,不足贵也。开采时,必以牛祭,后戚南塘以羊易之,此石遂绝。后人呼此石为羊求休。” 既然乾隆年间有记载,而且有“其质类玉”、“文采流丽”之誉,说明早在清代或之前,大松石是有开采的,且在少数文人间流转过。那时,年轻的曹厚德,对大松石还一无所知,他需要的是刻印章的石料。拿着古籍去问父亲:“大松石是什么样的石头?”开招牌店的父亲虽然文化不深,但也算和文化打了大半辈子交道,熟知家乡鄞地的风土人情,对大松石也略知一二,父亲告诉他:“我的工作台抽斗里有我自刻的印章,是大松石同类玉石刻的,你看看。”说着,父亲拿给他看。 那时,曹厚德所领导的工艺美术研究所正为开发本地特色产品但缺乏原料而犯愁。这一线索让他兴奋起来。他写信给当教师的幼年玩伴朱雨祥,想了解大松石的情况。没过几天,朱雨祥回信告诉他,大松石产自羊球休山,距离自己家很近,可以陪他前去勘察。通过朱雨祥,曹厚德找到一名老石工,老人说幼年放牛时挖过这种石头,但现在记不清位置了。转悠半天,普通石头看了不少,可还是没找到能刻印的大松石。 明明古籍上有记载,可为什么到现场却找不到呢?曹厚德不甘心,只好求助于在宁波市二轻局搞地质的老朋友肖峰。 “要想找到大松石,必须先找到矿苗,就是从山顶上滚落的石头,对应着可以确定矿洞在哪里。”按照老肖的指点,曹厚德通过滚石,找到一个矿洞的坑。说是矿洞,其实就是不到一米深的坑,里面竟是原矿石,他凿下几块带回去辨认。 在得到确认后,曹厚德考虑该如何开采,老石工告诉他,开采好办,难就难在没有炸药和雷管。 对于一个工艺美术行业的艺人来说,炸药、雷管是个陌生而敏感的词,这与他的职业几乎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哪里去弄啊?老石工给他出主意:想弄炸药,先要到公安局登记办手续。 炸药属于危险品,要远离城市存放,仓库设在奉化的一个山脚下,运输是个大问题。曹厚德和厂里搞供销的小傅骑上自行车,带着批文,赶往几十里外的仓库去取。曹厚德驮一包500只装的雷管,小傅驮一箱25公斤的炸药。看似不大的包裹,在他俩看来却重似千斤,两人捆了一道又一道,小心翼翼地推着炸药和雷管上路了。 翻越王家岭时,在一个转弯处,由于坡度大,加上心里紧张,自行车速度没能控制好,小傅连人带车斜着朝马路边冲去,重重地摔在地上。眼睁睁地见他摔倒,曹厚德脑子“嗡”地一下,接下来是一片空白。等他缓过神来,定睛一看,炸药包还牢固地捆在车子上,可小傅的脸和手脚都擦出了血,眼镜也摔碎了。他跑过去搀扶起小傅,安慰安慰,就近赶到裘村医务室进行包扎,又找两个农民帮忙继续上路,翻松岙,过邹溪,总算在天黑前抵达…… 随着传统手工艺被现代工业所取代,工艺美术研究所的竹编厂业务量越来越少,生产吃不饱。研究所决定由他们来开采大松石,加工工艺品。从1964年起,两年多时间内,他们开采矿石,做印章料、摆件等,出口日本。 过去只是在零星的典籍里有记载的大松石,如今经过选矿开采、加工打磨,牛角冻、蛋花冻、凝墨冻、羊脂冻、豆沙冻、玛瑙冻、象牙白,以及洒墨黑斑石,晶莹剔透,似凝脂而若隐若现的斑点冻膏,一一呈现在金石爱好者面前。爱好者将大松石与寿山石、青田石等名石并列摆放,收藏欣赏。更让曹厚德兴奋的是,这毕竟是家乡的特产,开采出来,能出口换汇,还能满足像他这样的金石爱好者需求。 工人切下的边角余料,曹厚德捡回来,再经过切割打磨,成为章料。上手试刀,他首先有种亲切感,被家乡人直接称呼为玉石的大松石,质地比寿山稍软,比青田稍硬,受刀润性足,更适合刻细朱纹而不易断。 可毕竟知道大松石的人还不多,家乡的美玉更多的时候还躺在地下,即便是篆刻界人士也知之甚少,有些根本就没听说过。 如何扩大影响,把大松石宣传出去?他多次找到文化界人士商量办法,也用大松石给自己所熟识的上海、杭州文化界名人刻印,赠予他们。 经沙孟海先生介绍,曹厚德找到生活在上海的宁波籍收藏家、篆刻家、西泠印社常务理事秦彦冲先生,随身带去大松石,请他鉴别评价。秦先生在典籍里曾经看到过关于大松石的论述,对家乡能有如此美玉也是打心眼里感到自豪。看到曹厚德带来的章料,表现出很大的兴趣,看了半天,让他把石头留下来。秦先生亲自将这块来自家乡的毛石做了认真打磨,并动手刻了一枚曹厚德的名章,边款刻着:“公元千九百六十六年三月试新坑大嵩石,厚德同志属,彦冲刻于沪寓”。这枚印,被曹厚德视若宝贝,每与同道谈起篆刻时,才拿出来示人。在他看来,这是篆刻名家对大松石的一种最好的肯定。 二 羊球休山,地处东南沿海边,高不过百米,面积原比足球场大,孤零零地矗立在那里,山顶上原有一个明代抗倭名将戚继光建造的烽火台。世世代代生活在附近的人们多向海洋讨生活,早些年,多数人并不知晓身边这座不起眼的小山还出产能刻印的石头。整个羊球休山的石头并不是每一块都那么珍贵,山体多顽石,与普通石头无两样,只能作建筑用石。大松石其实是以大松地名命名的,是指羊球休山中能刻印的那部分石头,学名叫叶蜡石。埋藏的能刻印之石,只是所蕴藏的一部分玉石带,往往夹在上下顽石间,宽的有40厘米厚,窄的5—10厘米。玉石带有上下两条,一条在半山腰,另一条在近地平线上。两条平行,由西往东延伸,自北向南倾斜。偶尔,有人就近开山炸石,作为砌海塘、院墙、垒猪圈鸡舍、修路等石料用,特别是修建大闸和水利工程,曾大规模开采,大量的石头被当作建筑材料使用。 当然,建筑石头里难免会有大松石,那只是极少部分。由于不懂,炸山开石,造成玉石矿带被强烈震动,因此,大松石多碎石。 羊球休山的大规模开采,很大程度上因工程需要,就近方便,并非冲“宝”而去。当然,也有寻“宝”而来的。其实,距这座孤零零的小山不远,便是连绵群山,那里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石材。只可惜,当时建筑取材未采取替代措施,加上认识和保护不到位,几次大规模的开采后,石料连同玉石带一道被破坏。 陈世林原本是当地农民,因有文化,脑筋活络,早年开办五金家电厂,车间里的机械设备同时也可切割石头,常有人拿大松石来找他,车各种东西。几次下来,引起了他的注意,对大松石有了新认识,再加上资金的积累,他想,既然家乡产的石头是宝贝,何不自己也开采加工呢?说开采,其实是收购别人炸山开石中出现的大松石。他蹲在山脚下,每日和开山的工人打成一片,炮声一响,大伙围过去清理坑洞,他和炮手说好,购买大松玉石,一角钱一斤。就这样,连续收购了三年。 眼见石头堆满了院子,峭崎冰冷,未打磨前,外行人是看不出有什么可爱之处的。陈世林心里也没底,堆这么多石头,到底有多大价值呢? 他托人找到早年曾经开采过大松石的曹厚德,寻求出路并希望获得曹先生的墨宝。曹厚德热情地接待了他,给他看过去自己开采出的石头,还拿出《篆刻针度》介绍大松石的价值。曹厚德告诉他,要想扩大影响,需要找书画界名人鉴别题词。曹厚德给他列出一长串名单,个个皆为名家,排在第一位的便是沙孟海。陈世林像是在漆黑的山洞中见到了一线光芒,顿感眼前一亮,可他也没忘欲寻曹先生墨宝的事。曹厚德犹豫了一下,对他说:“等沙老题了,我再给你题吧。” 按照曹先生的指点,怀着忐忑的心情,陈世林敲开了沙孟海先生杭州的家门。说明来意后,他拿出八块类型各异的章料和一个笔筒。见这产自于家乡的带有文化意蕴的印材,一种亲切感油然而生,似乎这由不同成分组成图案的石头,和他有种天然的亲和感,不再冰冷,反而有了温度。沙老眼睛盯着章料,并反复用手摩挲着章料说:“材料非常适合篆刻,兼有寿山和青田的品质,这么好的材料做笔筒有些浪费了。”应陈世林要求题字时,沙老提起笔,略为沉思一下,问:“是写‘松’,还是写‘嵩’呢?”陈世林马上想到《篆刻针度》中是“松”字,便回答说:“还是写大‘松’吧。”这样,便有了沙孟海“大松石”的三字墨宝。 回到宁波,陈世林将沙老的题字拿给曹厚德看,曹厚德也不食言,题篆书“印石佳品”,并留下长篇款识,其中写道:“大松石深受篆刻书画家所喜爱,昔贤全祖望先生对此石曾有题咏,据此,余将大松石的调查勘察,开采加工利用,列入一九六四年的科研计划,亲主此事,成功后交工厂生产,产品远销日本等国,此为明清以来对大松石的第一次开发。一九七二年江东区邬金标同志亦用此石生产工艺品,开办工艺石雕厂,为建国后的第二次的开发。近年来,大嵩陈世林同志又重视大松石的开发利用,且耗资甚巨,真难能可贵。余观新坑之石,其质与史书所载无异,诚可宝也。” 曹厚德还建议陈世林建个册页,请名家题词。到上海请书画家题词时,著名画家唐云见到大松石很兴奋,马上拿刀一试,感觉很爽。 之后,陈世林按照曹厚德开列的名单,走访印坛名家,求其墨宝,留下一段段书画情缘。其中丁乙卯的题词为“色相百变,光我乡梓”;刘江题“有功于印”;陈左夫题“年将八十岁,初见石大松”;余正题“石中异品”;叶一苇题“以牛易羊,今又重光”;王永嘉题“大嵩石治印不脆不腻,今由陈世林君重获此宝,乃艺林快事也”;高式熊题“色相百变”;周节之题“羊求未休”;陈振濂题“浙之青田素产石,近知鄞县乡里亦产大松石,铁笔纵横,颇可人意,惜篆刻界知者不多也。”此外,还有邵洛羊、丁茂鲁、朱关田、刘文选、沈元魁等30余位名家留下墨宝。陈世林的册页已经题满三本,分别取名:《乐石》、《金石缘》、《石交集贤》。众多名家一展书法篆刻功底,篆草行楷,集于册中。从所题内容看,书画篆刻名家除了赞美大松石的精良品质外,许多人初见大松石,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也说明大松石在1990年以前,始终披着神秘面纱,实物并不被众人所知晓。 在原有的五金厂的基础上,陈世林增加了切割机和磨床等设备,雇人加工,主要以印章料为主。出乎他预料的是,如此受专家推崇的大松石,却属于“小众”,难以找到市场,购者寥寥。他也到宁波和当时的鄞县书店、老年协会等处推销,也送到一些书画社代销,试图打开市场,但效果并不好。三年后,迫于生计,他不得不转产。至今,手里还压着一叠书画社购他石头时所写的欠条。 三 “花乳石质奇,于古胡勿称。所尚多铜章,佳材老山扃。自从王元章,雕镌过百朋。各各夸土产,良足补图经。吾乡用私印,大嵩亦擅名。洞天万山骨,色相百变成。余分为春冻,中有红猩猩。年年采取竭,石髓嗟颓零。福青与括苍,瞠乎不可京。地气有时返,未必无连城。海潮日夕来,吞吐太阴精。石其果有知,为我光莹莹。”此为甬上名家全祖望赞大松石的诗篇。 而有感于曹厚德先生对大松石的推介,今人李友聪也赋诗道:“奇石晶莹出大松,百年埋玉负青峰;今朝再现曹公力,献与人间意万重。” 其实,在陈世林之前和之后的时间里,各种开采、盗挖几乎未停止过。如今的咸祥一带,在住户的房基、猪舍、路基、墙基、海塘等建筑用石中,究竟被砌进多少大松石,无法统计。近年来,产大松石的羊球休山得到保护,但受经济利益驱使,不法分子偷偷盗挖的现象时有发生。有的人家前一天还好好的院墙,过一夜就出现个大洞。偶尔有报道称,不法分子盗挖海塘堤坝被抓,目标也是大松石。 陈世林陪我们来到羊球休山,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宁波市鄞州区文物保护点———大嵩石矿址石碑,是鄞州区文广局于2010年9月16日公布,鄞州区文管办于2011年6月6日立的。石碑被抛在路旁,孤零零地斜倚着,早已与底座分离,后面杂草丛生。 陈世林小的时候,羊球休山远不是今天的面貌,山还比较完整,现在东西两面各缩进100多米,北面有几十米,剩下的小山包孤零零地矗立着。原来凸起的山被炸平后,在原址已开办三家工厂。迈过高高低低的乱石堆和杂草,我们来到山脚下,忽见三个新挖的小坑洞,深有一米左右。陈世林从土的干湿程度判断:“是昨晚新挖的。” 而山体围墙边明显地立着一人高的水泥牌,上面赫然写着“依法保护大嵩石矿地上地下资源,未经批准,请勿盗挖,违者必究”。旁边的墙上也写着大标语“保护大嵩石矿安全,打击盗掘文物盗窃行为”。可在不远处的墙壁上,又分明写着兜售大松玉石的小广告和电话号码。 大松石其质似玉,积冻透莹,从被认知起,到现在少说也有几百年光景了,她好似富家小姐,出身高贵,却命运多舛,很多时候遭到盗挖,甚至是粗暴的炮轰震裂。更加可悲的是,古代需要宰牛祭祀,神圣开采的美玉,由于不被人赏识,时常会被当作建筑材料,砌于猪舍鸡架。等到其价值被社会有所认知后,又难于防范,常遭盗挖,几近绝迹。如今,小得可怜的羊球休山矗立在一片农田旁,戚戚然,孤零零,好似默默地在向人们诉说着这位海边富家女子曾经有过的富足。 《篆刻针度》的时空又延展了半个世纪,古籍的纸张似乎也泛黄了些许,所记载的大松石也经历了开采、加工、出口、创汇,直到今天的保护,一场史上从未有过的举动,跨越了千万年的沉寂与埋藏,走进了人们的生活。许多人关注起她的前世今生,也更加希望能让这位伤痕累累的大家闺秀,得到喘息,留下仅存的那点傲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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