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潇潇 诗意在哪里?我觉得,诗意来自于人类以何种姿态栖息于大地之上。 那天当我走进秦汉时期浙东政治文化中心古鄞治所在地———今地处奉化市白杜村采风,伫立在一座清代照壁及壁下一泓流水前,惊艳之中,似乎看到了人类曾经诗意栖息大地的优雅。 这是一座精彩绝伦的照壁,基座为平整的青石板,其上是三块中高两侧略低的青砖方壁,有横向的石刻纹饰和砖雕过渡;三块方壁亦以精致的砖雕缀联,当中一块方壁嵌着圆形的透窗,一方一圆,一密一疏,颇为和谐;而三块方壁之上,是玲珑精巧的壁檐,斗拱层层叠叠全是砖雕砌成,瓦楞间积尘满是岁月沧桑。 照壁之于宅第,就像扉页之于著作。眼前,庞大的宅院已荡然无存,但从这页精美的扉页,我们可以想像当年“庭院深深深几许”的景象。问近旁村人,村人也道不出古宅曾经的容貌,只说出名字———“花阊门”。好别致的名字!瞬间,传说中的花阊门在我眼前幻成一朵珍奇而出众的花朵,在乡野红尘里摇曳;而照壁似是与我意外邂逅的纤纤女子,她含诗的双眸从中古射来逸丽的清辉。 一脉水流经照壁前,随弧形的照壁形成了一个水湾,于是又有了一个诗意盎然的名字———“月亮潭”。遥想当年月上柳梢时,天上是一钩弯月,潭中是弯月一钩,漫天月华,满潭晶莹,潭边汲水的女子,可印在楼上望月少年的梦中? 然而,诗意的遐想无法遮掩照壁所遭遇的现实尴尬。左边,由民居连绵而来的混凝土灰黄墙面已与照壁粘连;右边,一间垃圾杂物小屋与照壁砌成了一体,裸露着的不齐整的红砖墙面之于雅致的照壁,犹如一粗鄙莽汉对清丽女子放肆的调笑。一位年过五旬的村妇对我们说,在她年轻时周边的村民都直接饮用潭里的水,而此刻在我眼前的潭水,包括水上的漂浮物、水下的沉淀物,只能用一个词形容:污秽! 油然想起半年前一个古老山村的采风。在一座颓败的民宅里,惊讶地看到遍布院内门扉的一组木雕,总共有十来件。在一些古建筑上我看到过许多木雕作品,虽不乏出彩作品,但大多题材类同重复,不外乎帝王将相和桃园结义、八仙过海之类的民间或神仙传说之类,技法程式化,娴熟中透着陈腐的气息。在这里我看到的却是不多见的动物雕刻,直白地说,就是牛、马、羊、兔等动物们的热烈追逐、嬉戏、交媾图。在儒家思想的一统天下,在一座民宅的门扉上堂而皇之地雕刻如此图像,不说大逆不道,也是匪夷所思,而若被一本正经的道学家看到,说不定会一头晕倒。但从这些鲜活、生气勃勃的雕刻里,我看到的却是生命的充沛、喜悦、和美,充满对生命的庆祝和感恩。透过这些热烈、欢乐的动感场景,我真切地看到了广大民众对人丁兴旺、家和国兴的希冀、向往,这是他们对生命的诗意咏叹和礼赞。它们的存在,揭示着人类始终得以鲜活存在的真相。可惜的是,偌大的宅第没有人气,只一位坐在门槛上剥笋的豁齿老妪还在留守,对我们的造访则迷惑不解。那些承载着优美木雕的门窗就像老妪的几颗残牙摇摇欲坠,行将成为朽木。 像这样一些人类诗意地栖息在大地上的印记,在经过文革“破四旧”之风的扫荡,已所存不多,而在这几十年中,又遇到了新的破坏。我们在破坏着自己赖以生存的地球、污染着须臾不可分离的空气时竟然理直气壮,在抹去那些人类曾经诗意地栖息的印记时更是土豪气十足。于是,医院的病人就诊率与GDP赛跑,医院的建筑总是膨胀再膨胀,我们身处极度茂密的水泥钢筋丛林里,竟很难找到一座能以经典传世的建筑,更多的是拆了建,建了拆。那些在水泥钢筋丛林匆匆穿行的人们,被一股莫名的力量裹挟着往前赶。很少有人会慢慢缓下脚步,或者回一下头,审视一下自己、审视一下周围?我们如此匆忙,前面到底有什么在等待着我们?除了对物质的追求,我们的生活中究竟还残留几许诗意? 站在那几扇摇摇欲坠的门窗前,我当时就觉得自己和它们的不期而遇,很可能就是永诀。它们今后的命运大抵不是加速度地朽蚀,就是在拆旧建新中被弃之如敝屣,甚至被文物小偷所盗。但有时又想,与其是放任它们消亡,还不如被文物贩子偷了去———至少,在他那里会获得妥善的“易地保护”。 由“易地保护”,我不禁遐想:是否可在同一个民俗半径的范围内,由政府公益部门或热心的社会主体出面,把得不到妥善保护的有价值的文物古迹,原汁原味地迁建到一个区块,以还原的设计理念,演绎并建成一个民俗古村或遗迹公园,让人参观瞻仰,又便于统一保护。在那里,有蛙声一片的绿野田畴,有数人合抱的村头古樟;有半抱村庄的清亮小河,有悠然可见的黛青南山;有河边埠头青石板的滑滑台阶,有参差农舍烟囱上的袅袅炊烟;有圆圆的井口方方的井台,有峻拔的五马山墙;有气宇轩昂的牌楼,有迎风猎猎的旗幡;有逶迤的鹅卵石窄巷,有迂回的小桥流水;有兰桂齐芳的天井庭院,有铁笔银钩的廊柱楹联;有粉砖黛瓦过人的精巧,有书斋斗室扑鼻的书香;有繁复装饰的门楣,有“耕读传家”的匾额;有玲珑剔透的石窗木格,有眼花缭乱的斗拱藻井;有飞檐翘角的轻灵飘逸,有木雕泥塑的精彩纷呈;有堂前神主牌前告慰先祖的虔诚感恩,有板壁功名榜上不甘人后的奋发图强;有梁上檐下双双紫燕的呢喃翻飞,有春来秋往有情人儿的隔窗凝睇……那就是我们的故园、曾经的灵魂栖息之所。“万里风云半尺剑,一庭花草半床书”,居住在那里的人们,虽为一介匹夫,却尽显修身齐家平天下的情怀和境界。在这样的处所,还不妨注入合适的业态,如客舍、酒肆、茶楼、书房、沙龙、戏院、游艺等等,使之成为一个活色生香的人居古村。这种移建,与一些地方的仿建不是一回事,是我们曾经的诗性生活的展现,不是失去生命气息的标本,更不是赝品。这样的地方,我不奢望于多,而希冀于有。 史迹保护讲究原生态,如此迁建实出无奈。但即便如此,它还只是与现实隔着遥远距离的梦想。于是,站在曾经清亮的月亮潭前,竟不忍看水中倒影———那里已诗意顿失,映出的只是我们如同旁边那堵裸露着红砖的墙面一般粗鄙的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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