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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戏《扒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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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片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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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期的文字资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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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组采访天方(左三) |
赵淑萍 友燕玲 方言,是一个城市的灵魂和血液。宁波的方言剧甬剧,是这个城市文化的“声色”载体。从田头山歌、唱新闻、串客、宁波滩簧、改良甬剧直到新甬剧,这一路走来,它承载着这一方水土的生活情态和人们的喜怒哀乐,体现着民间的智慧和共同的价值认知。在许多戏曲语言、唱腔、表现形式趋向同质化的今天,在地方剧种日渐式微的当下,我们怎样来保护和传承甬剧?从2012年6月开始,宁波市文化艺术研究院在市文广新闻出版局的支持下,启动了“甬剧老艺人抢救性保护工程”。 “甬剧老艺人抢救性保护工程”历时三年,由甬剧传习工作者、地方剧研究学者组成的工作组,往返于沪、杭、甬三地,他们联袂采访四代甬剧人60多位。昔日的演员、编剧、导演、作曲家、乐队人员,回顾艺术生涯,讲述甬剧变迁,交流创作经验;他们整理了72个滩簧小戏剧目,2013年,市文化艺术研究院还组织复排了《双投河》、《扒垃圾》、《拔兰花》、《康王庙》等四个有代表性的小戏,对甬剧进行活态保护,让人们领略原汁原味的宁波滩簧。 天道酬勤。三年的奔波跋涉,工作组不仅收集了大量唱片、剧本、剧照等实物资料,而且编撰成《甬剧老艺人口述史》一书,即将付梓出版。 昔日采访过的老艺人,有个别已经离世。他们的艺术经验和毕生心血,凝聚在这份沉甸甸的成果之中。 挖掘珍贵史料 开展活态保护 2007年,甬剧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甬剧,发端于宁波,繁荣于上海,后又在原籍传承发展。曾经是多团并存,群芳竞艳;也曾经在宁波、上海花开两朵,各吐芬芳;“文革”后只剩下宁波一个专业剧团,被称为“天下第一团”。多年来,甬剧人风雨前行,苦苦守护着地方文脉中这一缕香火,于传承中求发展,但仍然遭遇着数不清的困难和困惑。 甬剧曾有过辉煌的历史和优秀的传统,知史鉴今,回顾展望,对继承发展意义重大。但我市一直没有专职的甬剧研究机构和人员,眼见一些老艺人已届耄耋之年,他们是甬剧的活历史,如不抓紧将他们的宝贵经验和记忆留存下来,那一肚子的剧人剧事将随着他们的逝去而永久消失;许多剧目如不加紧整理,也将湮没在历史的潮流里,这对甬剧传承将造成无法弥补的损失和遗憾! “我们文化艺术研究院还有一块牌子就是‘宁波市甬剧传习中心’。建院之初大家就提出要抓紧对甬剧老艺人进行口述采访,院里随即把它立项为‘甬剧老艺人抢救性保护工程’。这里有两个关键词,一个是‘抢救’,寓意刻不容缓,要根据老艺人的年龄和身体状况进行排序,争分夺秒进行采访;一个是‘工程’,意味着要有目的、系统性地做这件事,包括开展一系列田野调查、采访,有预案、有中期总结,还要出成果。这个工作量是很大的。”市文化艺术研究院院长郭国强说。院里最初的想法是让甬剧名家沃幸康领头,青年学者友燕玲参与协助,后来,浙江工商职业技术学院老师庄丹华主动加入,三个人正式组成工作小组,开始甬剧老艺人抢救性保护工作。“庄老师是甬剧的一个志愿者,她一直热衷于地域文化的研究,她的加入,使我们的‘工程’上升到一个学术的高度。”郭国强说。 甬剧名家沃幸康,自调入市文化艺术研究院后,从舞台一线转到研究一线。项目一开始,他就联系当年上海堇风甬剧团的老艺人柳中心。老人身患癌症,但他非常热心,马上将上海老一辈的甬剧艺人排了个遍。为了提高采访效率,沃幸康专程赴上海与柳中心对接,对老艺人的采访进行统筹安排。 回忆起在上海的采访,一幕幕犹在眼前。酷暑,街上热浪滚滚,连续几天,工作组一家家去采访艺人,有的采访长达6小时。三人至今还记得,2012年7月23日上午,他们去上海安达敏敬老院采访老艺人杨云棠。老先生已90多岁,对自己的生平经历早已模糊,但是,却张口唱出了滩簧小戏《游码头》。100多句,一气呵成,那可是他当年初涉上海滩时的打炮戏。甬剧知名艺人张秀英已经离世,工作组采访了她的女儿。女儿将母亲生前留下的所有关于甬剧的资料拿了出来,捐赠给工作组。她说:“如果你们不来,我打算把这些资料在母亲墓前烧掉,以告慰母亲。现在好了,这些资料回到故乡,也是对母亲一个最好的交代。”这些资料中不仅有张秀英的剧照、手记,还有一本保存完好的《传统剧目汇编》,收录了14部甬剧的剧本,当中竟有《百草山》、《车木人》等失传已久的剧目。这些资料,连从艺40多年的沃幸康也从未见过。 对这些宝贵的史料,市文化艺术研究院及时进行了整理。当年小戏在上海演出,正是“宁波滩簧”时期。“宁波滩簧”是甬剧发展史上的重要一环,它有承前启后的作用,甬剧也就是在那时形成“半现实半程式”的表演风格,戏曲综合艺术渐趋完善。2013年,全院整合力量,辅导业余演员来复排失传已久的小戏,目的是通过追忆让人们看到甬剧当年的模样。2013年10月15日,一台“阿拉非遗展”在逸夫剧院上演。舞台上,道具非常简单,只有四盏汽灯,一张桌子,一两把单背椅。而且,桌椅根据不同的戏调整、摆放,都由演员亲自动手。四出小戏,分别是《双投河》、《扒垃圾》、《拔兰花》、《康王庙》,有以生旦为主的清客戏,有滑稽幽默的草花戏(小丑戏),还有移植而来的梨园戏。乡村俚语、粗口道白,让人忍俊不禁。“会讲会话要招怪,会赚铜钿要背债,蜈蚣脚多还是蛇游快,该种账,疙里疙瘩阿难派。”《拔兰花》中阿弟周宝泰一出场,寥寥几句就勾勒出世态怪相。旧日的生活形态和地域风情、芸芸众生的喜怒哀乐在小戏中可以“尝鼎一脔”。单调的舞台,简陋的道具照样吸引观众。甬剧《拔兰花》中的经典唱段历来长唱不衰,这一次,完整的《拔兰花》惊喜再现,如行云流水,一意贯串。400多句唱词,考验着演员的唱功。周宝泰和“大阿姐”王凤霞,围绕一朵草兰花展开剧情,细腻微妙的心理,质朴纯情的爱恋,通过大段大段朴素的唱词表现出来,引起观众强烈的共鸣。而这些老的唱段,是沃幸康到老艺人那里一次次整理、录制而成。一些老艺人,金小玉、汪莉萍、全碧水、俞志华等还手把手地辅导演员。 观看滩簧小戏,是一次集体忆旧,也是一次集体反思。甬剧是怎么来的?它当初是什么样子?今天,将怎样坚守它优秀的品质?怎样在唱腔上坐实,彰显特色?这是滩簧小戏带给人们的启示。 全面了解剧史 厘清发展脉络 每一种地方戏曲的发展,和当地的地域文化息息相关。甬剧起源于“田头山歌”,后逐渐发展成“唱新闻”等以说唱为主的艺术形式。18世纪末从曲艺形态过渡到戏曲艺术,在宁波及附近地区演唱,当时称“串客”。草根、接地气、富含民间智慧和情趣,是甬剧的特征。但是,甬剧又如宁波这个最早开埠的城市一样,它是开放的,包容的,勇于拓展创新。它跟随商帮的脚步移战上海,时称“宁波滩簧”。在上海这个国际化大都市里,甬剧自然也发生着蜕变。1939年上演《天打张继宝》,正式树起“改良甬剧”的旗帜,“改良甬剧”以清装和西装旗袍戏见长,从1938年至1949年的10余年间,沪上总共上演了四五百出清装和西装旗袍戏,这是甬剧史上一批丰赡的艺术遗产。1949年,这一剧种开始定名为“甬剧”。 解放后,上海堇风甬剧团通过改编传统剧目以继承和发扬甬剧的优秀传统,发挥甬剧表演和音乐上的特色,取得极大成就。1962年3月,堇风甬剧团应邀首次晋京演出《半把剪刀》、《天要落雨娘要嫁》、《双玉蝉》三大悲剧,令人耳目一新,引起首都文艺界的注目。徐凤仙饰演《半把剪刀》中的金娥,最后一场“法场辩仇”畅快淋漓,震惊全场;范素琴亦因《双玉蝉》中的演唱而被誉为“凤凰音”。演出期间,戏剧评论家相继发表赞评,“三大悲剧”从此家喻户晓。20世纪50年代,宁波甬剧团以创作排演现代戏而闻名,《亮眼哥》、《两兄弟》等剧目具有鲜明的时代精神,蕴涵着浓厚的生活气息和地域色彩。那段时期,上海、宁波两地甬剧团交流密切,携手共进,甬剧事业达到巅峰。“文革”中,甬剧和其他许多文学艺术一样受到沉重打击,加上此后社会的巨大变化,从此盛况不再。 从1972年起,专业甬剧团在上海绝迹,甬剧传承发展的重担从此落在宁波甬剧团身上。从1978年到1990年,宁波甬剧团虽然复排及新创了不少剧目,《爱情十字架》、《秀才的婚事》等剧目也得到专家和观众的肯定,甬剧出现过复兴的局面,但由于社会发展的变化和多种文娱形式的竞争,戏剧不再有此前繁盛的场面。进入新世纪后,宁波甬剧团在地方政府支持下,先后推出三部精品大戏《典妻》、《风雨祠堂》和《宁波大哥》,聘请全国顶尖的导演、编剧、舞美设计师等参与制作,使甬剧艺术水准获得整体性提升。近年来,又推出新戏《安娣》和《筑梦》等。 至于甬剧研究,先前,有一些甬剧界人士和专业学者出版过一些著作,如徐凤仙、王宝生、潘安芳、徐国华口述整理的《甬剧探源》,蒋中崎的《甬剧发展史述》,史鹤幸的《甬剧史话》以及董阳焕的《甬剧音乐》。但是,地方戏曲本身研究少,信息缺乏,这些著作,或着眼于甬剧的某个时段,或专重于某一个方面,尚未形成系统,所以,甬剧的研究需要不断延续和补充。这次,对甬、沪两地60多位甬剧老艺人进行采访、录音,并且到上海、宁波两地的多家档案馆查阅资料,投入力度之大、涵括面之广,前所未有。特别是编撰《甬剧老艺人口述史》,将文化社会学研究引入到戏曲研究之中,拓展了戏曲理论研究的范畴。演员、编剧、导演、作曲和乐队人员,进行了一次集体回忆,里面有许多感人的故事,有许多鲜活的细节。 经历了世纪风云和人间沧桑,许多老艺人心平气和地评价当初的人和事,客观、全面地再现那段历史。他们的讲述与文献资料相互印证,于是,甬剧发展的脉络清晰地呈现眼前。工作组通过深入采访,发掘了一些鲜为人知的史实。在进一步了解上海甬剧领军人物贺显民、徐风仙等几位前辈的艺术经历同时,也发现了当年另一领军人物王宝云在甬剧多个领域都有建树,能唱、能演、能编,自己组建剧团又能培养人才,这在一般的甬剧史中很少提及。上海甬剧发展过程中,有一现象令人深思。解放初,上海一共有8个甬剧团,后来浓缩成了一个堇风甬剧团。这种结构体制整编,对甬剧的发展有利有弊。一方面,剧团的整合,使甬剧人才得以集中;另一方面,由于演员的大量集中,也使很多主角成了配角,导致很多演员的艺术生涯因此被耽搁,甬剧的发展受阻,像当年很有影响力旳小生葛伟龄并团后基本演不到戏了。而在对宁波老艺人的采访中,也知道了不少“内幕”,如甬剧团的老团长王信厚就说到,宁波甬剧团最困难的时候,曾一度靠演儿童剧来支撑,很多名角,都演过儿童剧。 “这些老艺人,有的甚至从艺生涯不长,后来转做其他了,事隔多年,为什么回忆起甬剧的人和事,居然如此清晰?”庄丹华分析说,这也许有多方面的因素吧:当年他们是整个身心地投入甬剧事业,而且,舞台上有他们人生中最青春、光彩的记忆,他们是真心地热爱甬剧艺术。就像周鑫昌老人,他住在狭小的老房子里,楼道逼仄,光线阴暗,没有空调,但是那些文字资料、唱片却保存得如此完好。就像柳中心,他不顾高温天,带病一路陪同采访。这些老艺人有些已年迈体弱,平时深居简出,但对当今甬剧界的动态却了然于心,只要甬剧新戏上演,他们会亲自买票上剧场观看。 尊重甬剧传统 致力传承发展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这种哲学的千年一问,被郭国强转移到了甬剧上。 当今的戏剧,跟二三十年前相比,早已不可同日而语。先进舞台科技的引入,各剧种创作人才的跨界交流,使当今的地方戏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符合历史的潮流和社会发展的需要,而且每个剧种在传承发展过程中,都必须与时俱进,不断创新。但是,随之而来,观众困惑的是:怎么好多戏剧似曾相识?因为过多地借鉴、吸收其他艺术的成分,自身的特色和韵味反而被削弱。于是,各剧种在舞台、音乐、表现形式上越来越趋向同质化。 “甬剧应该保持自己的基因、根脉,不能失去自我,要有艺术个性,这样才有生命力。”郭国强说。甬剧的艺术风格、创作题材,应该有区别于其他剧种的地方。为什么“三大悲剧”能够长演不衰?为什么《借女冲喜》、《借妻》等剧目下乡献演,观众人头攒动,掌声如雷?为什么《亮眼哥》、《两兄弟》、《秀才的婚事》、《爱情十字架》、《宁波大哥》等总能引来一阵高潮?为什么《典妻》能够完成小剧种的转型?这里肯定有艺术规律可循。那就是甬剧一直在和时代结合,改良创新。相比其他传统戏曲,甬剧少程式,少束缚,没有行当划分,但是,也绝不是“话剧+唱”那样简单。在广纳博采中仍要守住自己的根,而不是简单地迎合潮流。 2014年4月,甬剧著名编剧天方因病在上海突然离世。之前工作组曾去采访他,他结合自己的创作经历,客观地分析了甬剧的价值和甬剧的创作经验,提出了一些非常中肯的意见和建议。其中讲到创作要符合观众心理,“老宁波人喜欢老甬剧,听见宁波话觉得开心,这是其优势,但弱势也在此:旋律性不强,不优美,难学难唱,难流传。甬剧真正要发展,还是要到群众中去,甬剧观众如果都是老年人,那是很可悲的。” 不只是天方,几乎所有的老艺人都诚恳而坦率地提了建议,工作组在采访后感触良深。这些老艺人完整地了解甬剧在不同时期的生存、发展情况,尤其针对上海甬剧曾经的辉煌,引发了深深的思索:现下的甬剧创作,是否应更多地发挥它的民间性、通俗性?剧团内部是否应适当形成竞争机制,以激励甬剧人才的成长,给甬剧发展注入源源不断的活力? 这是一个信息高速发展、文化娱乐丰富多彩的时代。传统的地方戏曲要占一席之地,只有反顾自身,知史明志,探索艺术规律,才能传承发展。而“甬剧老艺人抢救性保护工程”奉献的不仅是丰富的实物史料和鲜活生动的口述史,更重要的是,老艺人的言行亦给今天的甬剧人留下了启迪和鼓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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