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俊燕

    以前江南屋顶都盖瓦，无论城市还是乡村。

　　那瓦大多呈蓝色，那种蓝不是天蓝，也不是海蓝，是近似土蓝；不过还是有个词汇说得准确———“瓦蓝”。这词属于瓦的专利。

　　在我的印象里，瓦是童年的底片，能冲洗出一幅幅江南水乡的记忆。

　　江南的瓦是房子披在身上的一面带雨的蓑衣，在水乡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的雨的清气里漂浮。若在雨日来临之时，瓦会更显出自己独特的神韵与魅力。雨来了，那一颗颗大雨珠子落在片片房屋的羽毛上，胆子大的就会跳得很高，温顺多情的会悄悄滋润着瓦缝；最后才开始从这面蓑衣上滑落，从屋脊上过渡到屋檐，浩浩荡荡或涓涓细流地穿过雨瓦的通道，尔后回归大地，从而完成一方方瓦存在的全部意义，写就瓦在雷雨或梅雨时节的断代史。

　　任何人看到江南之瓦都会想到一个词，叫“鳞次栉比”，如观河塘里的河鲫鱼和老祖母的梳篦。因此，“对称之美”一词应献给这瓦。瓦的骨子里是集体主义者，它们总是紧紧地扣着，肩并肩，天寒地冻也不松手，在冬天它们能感到彼此的体温，像肌肤相亲的爱人，贴得密不透风，正团结在月亮缓缓上升的深蓝色的夜空里。瓦更有一种孟姜女般的坚贞守望。在瓦的记忆里，所有的飞鸟都是浪子与过客，都是浮云。

　　在江南水乡，每一种草与生灵都讲自己的方言。瓦也有瓦的方言。人怎么能懂瓦呢？你大多只有在四月雨夜再加上类似江南《竹枝词》的意境里，才能听懂屋脊上那些喃喃细语，那是瓦正在用方言模仿油菜花与春热恋的情话；有时候也模仿鱼儿和布谷鸟的唼喋之音，还有秧子经种田人之手撒在田畈上的沙沙沙声。当然七八月间有时也能听到鼓点般急促的笃笃声，那是瓦在敦促农人抢收抢种并大声说———风雨来了！

　　瓦上的风景只有一种，那就是瓦松，我们这里叫“屋葱”。这屋葱是我童年时的伙伴。在百年老屋一个杉树花格纸窗口，七岁还不会走路的我，常常趴在花梨面房桌上凝神盯着那一棵棵站在瓦上的小精灵，一看就是大半天。因为它们能听风观雨晒太阳，看堂前飞来飞去的燕子忙着做窝，我总觉得它们比我快乐而自由。

　　瓦松还是“民间郎中”呢。民间药书里云：瓦松，清热解毒，又名屋葱、瓦楞草、天蓬草。记得小时候得了恶性疟疾，整月不愈，祖母听说屋葱能治病，竟不顾自己年近古稀又缠过小脚，搬来竹梯往西厢屋檐一搁，颤巍巍地爬到檐唇口艰难地采了十几棵，清洗了，炖汁让我连服，疟疾竟愈。

　　小时候我常在梦里想到，那些瓦松站在高耸的屋脊上，踮着脚尖，夜半在我不知不觉时刻，正一颗颗摘星星呢，让那一柄北斗七星的长勺低低地垂下来，一如在汲瓦松上一颗颗清亮亮的露水珠儿。

　　说到蓝瓦，就会想到红瓦。红瓦又叫“洋瓦”。就像麻雀是鸟类中的平民一样，我一直以为蓝瓦属于蓝领阶层，江南乡村所有的蓝瓦都属于平民，不像红瓦带着贵族的气息炫耀着，傲慢得不得了，所以我不喜欢红瓦。

　　倘若在水乡看到过蓝色荷花，那就算看到了乡村之瓦。乡村蓝瓦就是水乡的蓝色荷花，在辽阔透明的天宇下尽情舒展。只有乡村诗人才会给蓝瓦一个如此高密度的意象，让人阅读乡村瓦们时噎得透不过气来。

　　蓝瓦常常忆起它的表妹———那该叫“蓝印花布”吧，山蓝靛再过渡到靛青，黛青，青花瓷，都是蓝瓦的近亲。还有板蓝根、蓝色的雏菊……这么多蓝亲戚都在同一个村落里相安无事地生活着，只要看看村口七八个人合抱都抱不过来的古樟树，就知道蓝了多少岁月了，它们的日子过得有多滋润。

　　面对现代信息的滔滔涌入，乡村静谧的池塘也时时荡起涟漪，蓝瓦的堂兄堂妹们忍不住寂寞，都一个个离乡出走，将自己换了颜色，消失在村口蓝瓦温润而依依不舍的视线里。乍一看，满眼的蓝，连同那一条条被遗下的冷落凄清的老街，宛如一片残海。

　　这是一个无瓦的年代。

　　无瓦的年代是框架式的结构主义，只要房子与形式，只要玻璃、大理石、花岗岩，不要草木，不要婉约，不要简朴，不要含蓄，甚至不要人性中宝贵的羞涩。可以要一千双鞋子尽管人生只需仅仅一双；可以清仓跳楼，购物治疗，看长达８０页的购货详细规则；可以让社会从崇物的后期进入欲望无止的后现代，但就是可以不要一片小小的净瓦，那一片荷花瓣状的蓝瓦。如今只有那些在城市的拆迁中被迁徙到深山的瓦们，还能在中国乡村的梦里沙沙地飞翔，但那些飞翔的瓦也是瓦的绝版了。

　　珍爱乡土的感觉让我对瓦怀念不已。我常常听见星星垂落在瓦上，瓦发出的古铜的声音；我常常在《诗经》里任意抽出两句，将它造成瓦，落下来，碎了，碎成五个铮铮雅音。也许这是我的梦呓痴语，但你听说过瓦还有“瓦痣”吗？美人一定要有黑痣，就像我的爱人，她说那是她携带来这个世界的小星星；瓦自然也得有星星，落上就是瓦痣，就像我家老屋的旧瓦，你仔细看，每一片上都有一颗痣，那就是瓦上的星星。

　　打从知事起，就听祖母说：天上一颗星落下来，地上就有一个人不在了。有些星落在瓦片上，还能敲得让屋里的人全都听见呢！我猜想那星星一定携带着一个小小的魂，冰一样灼手，缩在那块小石头里，正急急地赶路，误过了驿站，错过了佳期，只专心致志地去投身每一方瓦，有缘撞上，就变成了瓦痣。

　　祖母，如今你也去了，你是天上的哪一颗星呢，我怎么没听到敲瓦之声呢？为什么每次梦见瓦片，那瓦上总会荡漾起你站在竹梯上的背影……

　　我相信，江南的每一片瓦都有一个故事，都有中国人的一个情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