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礼明 对于国人来说,唐诗始终是一个绕不过的情结。这种情结似与生俱来,有着血缘的意义。前不久,我抽空读了研究宋末元初文学家,时称“东南文章大家”戴表元(1244~1310)的书籍文章几种,对此有了更深的理解:自唐以后,唐诗始终是诗人心中的一种存在,影响着他们的创作和生活,虽极力想超越,却难抵左右,那是努力之后的徒叹无奈,或是内心最深的焦虑。这位700多年前的奉化老乡,漂泊江南的教书先生,虽身处战乱困顿,却不忘遥望远处的高山,以及高山之后那远插云霄的雪峰,去感受唐诗的光芒。 宋德祐元年(1275)三月,元军占领建康。戴表元也随之开始了避难生活。其间,他曾被委以杭学教授及户部掌故、国子主簿之职。杭学教授,他推辞了;国子主簿,因战事正紧,他无法上任。实际上即使上任,怕也是短期的活,可能还要命。当年夏天,戴表元逃回到家乡奉化。但此刻窗外,不是郑愁予诗中得得的马蹄,而是蒙古兵的铁蹄,仍在江南的大地上无情地踩踏。因此逃亡仍将继续。大概还不够舒上一口气,他不得不继续南逃,避乱于台州之地。及至1277年,当战争的尘埃渐渐落定,他才真正意义上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乡,在短期停留于棠岙后,于第二年在榆林买地建房,开始了一段相对稳定的生活:从事农耕,教书授徒,交游唱和。也就在这一时期,戴表元开始了真正的诗文创作,其“宗唐得古”的思想也渐渐成型。 中国的传统诗歌,唐诗是一个难以企及的高度。它将北朝文学的清刚劲健之气与南朝文学的清新明媚相融合,走向既有风骨又开朗明丽的境界。从陈子昂的“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到李义山的“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无论初唐时的融合孕育、盛唐时的全面繁荣,还是安史之乱后的潮退反复,这一路上,名家无数,名句无数,创造了中国诗歌史上的最大奇迹。尤其是开元、天宝盛世,李白的绝世才华,豪放飘逸的气质,如行云流水而又变幻莫测的诗和生活,成为竖在高山之巅的一面旗帜。更有王维、孟浩然、高适、岑参、王昌龄、李颀、崔颢、王之涣等一大批名家,为那个伟大的时代勾勒出一片美丽的星空。对于后来者来说,唐诗是难以模仿的,无法代替的。因为唐诗是一个梦,一个盛世梦,一个飞翔的梦。它是一种理想,如远处的雪山,照耀着一颗颗漂泊游离的心。 棠岙和榆林,都是在剡溪边上。或许是因了这条溪,因了四明这一片山水,戴表元注定与唐诗有一场约会。戴表元移居的棠岙、榆林等地,本就是“浙东唐诗之路”的一部分。此处处于天台山脉和四明山脉的交接地带,溪河盘旋,地形复杂。山不高,却也有雪瀑、崖壁、山风、竹林;水不深,却也是九曲回肠,魂牵百里。所以剡溪两岸,四明雪窦,便有了一大批隐者的足迹,所谓“不乏逸人隐士、仙家辈出”,更是给予这一方清丽的山水神奇的色彩,更何况,在唐朝这个梦四处飞翔的时代。漫游的诗人一波波地沿着他们的足迹,入天台、入四明,一条剡溪串起了多少诗的音符,一峰雪窦留下了多少诗的意境,一瀑徐凫溅起了多少诗的雪花。于是刘长卿来了,孟郊来了,皮日休、陆龟蒙来了,方干也来了……公元1277年,戴表元也来到了这里。戴表元并不寂寞,在居住榆林期间,一方面,他与舒岳祥、胡三省、刘庄孙、毛震卿、汤子文等交往甚密,又先后识得好友陈养生、赵孟頫等;另一方面,四明的山水给他灵感,沿着那一段“浙东唐诗之路”,让他在追梦唐诗的路上,有了非同一般的感觉。 作为印证,那时的戴表元已开始着手编一本唐诗的选集,汇诗、择诗,随选随录,录以成帙。至大德三年(1299),终于完成《唐诗含弘》的编撰。这本长期不为人所知的唐诗选集,其清钞本(残卷18册)现存于苏州市图书馆,共录得唐代诗人204家,诗1635首。 在《唐诗含弘》序中,戴表元写道:世之评诗者曰“初日芙蓉”,又曰“弹丸脱手”,是则诗之为义,如丈人之承蜩,庖丁之解牛,工倕之斫轮,出乎自然以写其情性。若用意谿刻,遣调岩险,想其胸中若有不能遽吐之物,则病于生涩。想其笔下若有不能遽达之旨,则伤于锻炼,均无取焉。中乎道者,其惟唐贤乎。唐诸名家之诗,养之渊然,按之冲然,婉缛而不流于绮靡,直往而不流于血气。不浅不深,非显非晦,登峰造极,有非人可得而及者。 寥寥数语,将他对于唐诗的看法呈上。在此序中,戴表元言及编此选本的动因,其中之一就是受其师王应麟、舒岳祥所鼓励。在谈及唐代诸名家之诗时,两位老先生对他表意:唐之诸名家,无不抒写其性,运用其妙,然其间一日之短长,偶失之推敲,不无有取舍之慎,盍相订以成集,可乎?戴表元自然闻之欣喜之至,马上进入状态。虽因他事所阻,在二十多年后,才最终成册。 自然,戴表元不是当时提出“宗唐得古”的第一人。在其之前,这怕已是诗坛的一种思潮。当时,江西诗派的领军人物方回所著《瀛奎律髓》所选3000多首诗歌,唐诗就占有相当大的比例;四灵、江湖诗派也是以晚唐贾岛、姚合、许浑作为典范的。与他的同时代人一样,戴表元在选本中,表现的诗学宗趣还是在中晚唐,比之于初唐、盛唐,更多选录了中晚唐诗人的作品。比如在七律中,就选有刘复、郑锡、柳中庸、杨凝、李中、赵光远、罗邺、罗隐、吴商浩、杨牢、沈彬、王表、高骈、郑淮等中小作家的作品。这里面的原因不得而知。但有一点或许是可以揣测的,当你沿着山道一直向前摸索,突然回头,你只能看到远处的几座高峰,至于更远处的雪山,那大概只能是心中隐约的潜在。又或许是因为人们已经知晓了雪山的这种距离,穷己一生也无法到达,便把稍近的高山作为攀登的目标。 但无论如何,戴表元是有一个唐诗梦的。虽然他无疑生在一个不幸的时代。在这个时代,他永远也无法体会到盛唐的气象。他目睹了一片片的衰败扑面而来。在这种衰败中,他依稀捕捉到了那道盛世的光芒,犹如落叶之金黄,一种绚烂的错觉,进而勾勒出一个诗意的画面,成了一个时代特定的符号,在时间的流逝中,逐渐模糊:牡丹红豆艳春天,檀板朱丝锦色笺。头白江南一尊酒,无人知是李龟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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